格陵兰冰原上的血与泪,就像冰冷的钢针,深深刺痛着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伊万·彼得连科绝望的枪声,仿佛还在“昆仑号”船坞冰冷的钢铁廊道里回荡,为这艘尚未成型的方舟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船坞虽然复工,但气氛却比暂停时更加压抑、沉重。技术工人埋头工作,沉默中带着一丝侥幸后的麻木;外围工人眼神空洞,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曾经的愤怒被更深沉的绝望取代。
林薇的肩伤在先进的医疗技术下愈合得很快,但伊万事件带来的心理冲击,远比断裂的输送带更难修复。她看着巨大船体下那些沉默劳作的身影,看着他们工装口袋里偶尔露出的、家人泛黄的照片,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责任感交织在她心头。
船票的伦理风暴远未平息,陈思邈领导的“船票伦理与公平委员会”仍在艰难的博弈中。在尘埃落定之前,林薇能做些什么?她无法给予船票,无法抹平伤痛,但她无法忍受这艘承载人类未来的巨轮,其阴影下只有死寂的绝望。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萌芽,并迅速变得坚定。
几天后,在船坞生活区一个相对宽敞、原本用于堆放备用零件的闲置仓库里,悄然出现了一间特殊的“教室”。没有明亮的窗户,没有整齐的课桌,只有用废弃的工程塑料板和隔热泡沫板临时搭建的矮墙隔断。照明是几盏工程应急灯,光线有些刺眼,却足够明亮。
地上铺着防潮垫,孩子们就盘腿坐在上面。学生,是船坞里技术工人和外围工人的子女。他们的父母在冰冷的钢铁丛林中为方舟奋战,而他们,这些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子们,则在混乱、恐惧和巨大的不确定性中,失去了正常上学的机会。
林薇没有穿工程师制服,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工装裤和毛衣。她站在仓库中央,面前是一个用废弃的飞船姿态控制喷口(小型矢量喷管)改造的“黑板”,上面用可擦写电子笔写着几个大字:“我们的船与星星”。
十几个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沾着油污的旧衣服,小脸上带着拘谨、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怯生生地望着她。他们的眼神,让林薇想起了贾马尔村庄里那些在灯光下雀跃的孩子,也想起了伊万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儿子。
“孩子们,我叫林薇,是造这艘大船的工程师。”林薇的声音放得很柔,脸上努力挤出温暖的笑容,“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们的临时学校。我们不学很难的功课,就聊聊这艘船,聊聊外面的星星,好不好?”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胆子稍大点的男孩小声问:“阿姨……这船……真的能飞走吗?爸爸说,它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能飞走。”林薇肯定地回答,她拿起身边一个废弃的、只有拳头大小的钛合金燃料泵壳体,“看,这就是船‘心脏’里的小零件,它负责把‘食物’(燃料)送到‘心脏’深处,让船有力气飞起来。”
她轻轻敲了敲壳体,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纷纷凑近了些。林薇用最简单的语言,借助手边的“教具”——一根弯曲的燃料输送管演示“力的传递”,用废弃的隔热瓦碎片讲解“热量与保护”,用一小块透明的观察窗残片解释“光与视野”。
冰冷的飞船零件,在她手中变成了生动的故事道具。她讲牛顿被苹果砸到(用一个仿真苹果道具),讲火箭如何喷火飞上天(用那个小矢量喷管模拟),讲月亮上为什么没有空气(用真空密封袋做实验)……
课堂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孩子们开始提问,虽然问题天马行空,却充满了最原始的求知欲。林薇耐心地解答着,用工程师的严谨和母亲的温柔,在冰冷的船坞里,点燃了一小簇知识的小小火苗。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前排、扎着两个歪歪扭扭小辫、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一直安静地听着。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当林薇讲到飞船将载着人们飞向新家园,寻找新的星星时,小女孩突然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真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怯生生地开口:“阿姨……”
林薇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怎么了,小梅?”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童稚的颤抖:“那……那艘大船飞走了……飞到新星星上去了……”
她顿了顿,小脸皱成一团,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才问出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它……它能掉头回来……接爸爸一起去吗?”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集中在小梅身上,又转向林薇。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关于离别、关于永远失去父母的恐惧,被这句天真无邪的童言无忌,赤裸裸地撕开了。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鼻尖瞬间涌起强烈的酸楚。她看着小梅眼中闪烁的泪光,看着其他孩子同样充满希冀和恐惧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该怎么回答?告诉他们残酷的真相——方舟不会掉头?还是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刻,仓库角落里临时架设的一个小型全息投影仪突然亮了起来。
柔和的光芒汇聚,一个穿着实验室白大褂、面容温和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孩子们面前——正是陈思邈。他显然远程接入了课堂,也听到了小梅的问题。他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深深的悲悯和理解。“小朋友们,你们好,我是陈伯伯。”
陈思邈的声音温和而慈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小梅的问题,问得非常好。让陈伯伯来试着回答一下,好吗?”
孩子们被突然出现的全息影像吸引了注意力,暂时从悲伤中抽离,好奇地看着陈思邈。陈思邈没有直接回答船会不会掉头,而是伸出手,在全息投影中变出了一群栩栩如生、正在搬运米粒的‘小蚂蚁’。
“你们看这些小蚂蚁,”陈思邈指着忙碌的蚁群,“它们发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但是路太远了,一次搬不完。怎么办呢?”孩子们被吸引了,小声议论着。
“先搬一点过去!”
“派最强壮的蚂蚁去!”
“找个新家!”
“对!”
陈思邈赞赏地点点头,“聪明的蚂蚁们会先派出一小队,带着第一批粮食,去到那个新地方。”他控制着影像,一小队蚂蚁扛着米粒,排着队,坚定地向着远方(投影边缘)爬去。
“它们会在那里,努力地、辛苦地,用带去的粮食做种子,种出更多的粮食,建造新的、安全的蚁巢。”他一边说,一边在“新地方”投影出蚂蚁们在忙碌地“种植”和“筑巢”的画面。
“等到新家建好了,粮食也足够多了,”陈思邈的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的希望,“这支先出发的小队蚂蚁,就会变成‘新的蚁群’!它们会变得更强壮,会生下很多很多的小蚂蚁!然后……”
陈思邈的影像中,新家园的蚂蚁数量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强盛。他指向远方(代表地球的方向):“然后,这些在新家园长大的、更强壮的蚂蚁们,就会想办法,也许是造更大更好的船,也许是找到更快更安全的路,‘回过头来,把留在老家的蚂蚁亲人们,都接到新的、美好的家园里来!’”
影像中,一支由更大蚂蚁组成的队伍,驾驶着象征性的“树叶小船”,坚定地驶向地球的方向,与留守的蚂蚁们汇合。
“我们的大船也一样。”陈思邈的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个孩子,最后落在小梅身上,“它就像那第一队出发的小蚂蚁。它带着人类最后的火种,飞向新的星星,不是为了抛弃,而是为了‘播种’,为了‘开拓’,为了在那里扎下根,变得更强壮。然后,等我们在新的家园站稳了脚跟,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我们一定会——”
陈思邈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念:“‘想尽一切办法,造出更多更好的船,找到更快更安全的路,回过头来,接所有还在地球上等待着的人!’ 包括你们的爸爸,妈妈,所有的亲人!一个都不会少!”仓库里一片寂静。
孩子们仰着小脸,全神贯注地看着全息影像中那支“回航”的蚂蚁队伍,看着陈思邈充满希望的脸庞。小梅眼中的泪水还在打转,但那份纯然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朦胧的、名为“希望”的光芒驱散了一些。
“所以,”陈思邈微笑着,看向林薇,又看向孩子们,“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把这第一艘船造得结结实实的!让它能安全地飞到新星星上,播下种子!这样,它才能早点回来接大家,对不对?”
“对!”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虽然稚嫩,却充满了被点燃的信念。小梅也用力地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布娃娃。林薇站在一旁,看着陈思邈用最朴素的比喻化解了最残酷的离别之问,看着孩子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蚂蚁搬家……多么简单的道理,却蕴含着人类面对浩瀚宇宙时最深沉、最坚韧的生存智慧——‘播撒火种,积蓄力量,终将归航’。
这间用仓库和废弃零件搭建的船坞教室,没有明亮的窗户,却有知识的光芒和希望的星火在闪耀。它无法解决船票的难题,却在这绝望的方舟时代,为最幼小、最脆弱的心灵,筑起了一道抵御黑暗的堤坝。
林薇知道,这或许是她此刻,能为这些孩子,为这艘船,为人类的未来,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