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万国宫。
这座矗立在莱蒙湖畔、象征着国际和平与合作的宏伟建筑，此刻在陈思邈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迷宫。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匆匆而过、表情各异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疲惫和刻意伪装的平静的气息。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在巨大穹顶会议厅举行的、面向所有与会代表的公开能源形势吹风会。台上，各国的官方代表们用着外交辞令包装着严峻的现实，谈论着“挑战”、“转型”、“合作共赢的必要性”，但台下每个人紧锁的眉头和快速记录的笔尖，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词：危机。
陈思邈作为龙国首席科学顾问，是吹风会的主要陈述者之一。他用最平实、最无可辩驳的数据，展示了从“天宫x号”空间站“千里眼”系统观测到的萨丁港生态灾难实况，引用了由可靠渠道（他隐去了马吉德的名字）获得的、令人窒息的全球油田产量暴跌图表，尤其是加瓦尔油田那刺眼的“1024桶\/日”。
他没有渲染情绪，只是让数字和图像本身说话。会议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吹风会结束，人群在凝重的气氛中缓缓散去。
陈思邈收拾着自己的全息演示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官方的舞台，更多的是立场展示和话语权争夺，离真正解决问题的核心，似乎还很遥远。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身材高瘦、头发花白的西方人悄然走近。他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略显拘谨的温和，但深陷的眼窝和眉宇间深刻的纹路，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
陈思邈认出了他——劳伦斯博士，北约首席科学顾问，普林斯顿大学前校长，一位在国际物理学界享有盛誉，且在之前数次科技危机事件中展现出务实、理性甚至鸽派倾向的学者。他们曾在一些非正式的国际科学论坛上有过数面之缘，对彼此的专业素养都心存敬意。
“陈博士，”劳伦斯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他伸出手，“您的陈述……非常震撼，也非常必要。谢谢您的坦诚。” 他的中文带着明显的口音，但很清晰。陈思邈与他握了握手，感受到对方掌心微凉的汗意。
“劳伦斯博士，现实如此，无法回避。坦诚是合作唯一的起点。” 他注意到对方眼神中的暗示。“您说的对。”劳伦斯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刻意关注他们，才压低声音说，“官方的会议……效率有限。有些数据，也许在更小的范围内讨论，更有助于我们理解问题的全貌。不知您是否愿意……私下交流几分钟？就在湖边，那里安静些。”
陈思邈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点了点头：“好的。”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穿过万国宫宏伟却空旷的回廊，从侧门走出，来到了莱蒙湖畔。
午后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成群的天鹅悠闲地游弋，远处的勃朗峰在蓝天下清晰可见。这幅宁静优美的画面，与他们内心的沉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们在湖边一张远离人群的长椅上坐下。劳伦斯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厚厚的纸质文件夹——在这个高度数字化的时代，使用纸张本身就意味着最高级别的保密。
“陈博士，”劳伦斯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告解的沉重，“我们……我们双方，可能都严重低估了问题的紧迫性。不仅仅是在地球，也包括……月球。”
他翻开了文件夹。陈思邈的目光落在摊开的文件上。那不是新的油田数据，而是关于氦-3的。一份极其详尽的、基于双方公开及部分秘密探月数据整合而成的月球氦-3分布图、储量评估报告，以及……一份触目惊心的消耗预测模型。
劳伦斯的手指指向模型的核心部分，指尖微微颤抖。“这是我们联合了麻省理工、加州理工、欧空局以及贵国部分公开数据（他没有深究来源）构建的模型。我们设定了最乐观的开采效率提升曲线，最保守的全球能源需求增长曲线（仅维持当前基本生存和发展需求）……”
他深吸一口气，“模型结果……令人绝望。”陈思邈凝神看去。模型的输出曲线清晰得残酷。它显示，即使华盟和北约立刻停止一切对抗，倾尽全力合作开发月球氦-3资源，并将其全部用于可控核聚变发电（模型假设聚变技术已完全成熟），按照‘当前全球最低限度的能源消耗水平’……“也只够人类使用‘20年’。”
劳伦斯的声音干涩，替陈思邈说出了那个冰冷的结论。他指着图表上那条陡峭下滑、最终在二十年后触底的曲线，“这，就是那块最后的蛋糕。我们……不，是整个人类文明，正在用最后的力气，争夺这仅够维持一代人时间的……残羹剩饭。”
“20年……”陈思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个时间尺度，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短得就是一瞬间！比他最悲观的内部推演还要短！他之前知道氦-3储量有限，开采困难，但这份基于最保守需求的模型，用最冷酷的数学语言，宣判了“靠氦-3延续石油时代”梦想的彻底破产。
这不仅仅是能源危机，这是文明的倒计时！劳伦斯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陈博士，我们争论谁该分得多一点，谁该分得少一点，在委员会里扯皮技术标准、安全区划分……还有什么意义？在20年的倒计时面前，这些争执渺小得可笑。就像……”
他苦笑着指了指湖面上那些为了游客抛洒的面包屑而争抢的天鹅，“……就像它们在争夺那一点点面包屑，却不知道岸上的人类，可能连自己明天的面包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人类在抢最后一块蛋糕……”陈思邈低声说出了劳伦斯未尽的潜台词。这句简单直白的话，在此刻此地，从一个西方顶级科学家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政治藩篱、直抵生存本质的震撼力。
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微风拂过湖面的声音，和远处天鹅的鸣叫。日内瓦湖的宁静美景，此刻在他们眼中，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末日的阴影。
陈思邈的目光从那份残酷的模型报告上移开，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又仿佛穿透了湖水，看到了正在枯竭的地球油田，看到了月球上紧张对峙的探测器，看到了空间站外那片深邃无垠、却尚未向人类敞开怀抱的星空。
“劳伦斯博士，”陈思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份报告……它告诉我们，我们争抢的‘蛋糕’有多小。但它没有告诉我们，厨房……在哪里。”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劳伦斯，“或者说，在厨房找到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停止在餐桌上互相捅刀子？”
劳伦斯迎上陈思邈的目光，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有认同，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厨房……”他咀嚼着这个词，“是的，陈博士。我们需要找到更大的厨房……或者，学会用最后这点面粉，做出能支撑我们找到新厨房的……行军干粮。”他将那份沉重的文件夹轻轻合上，推到了陈思邈面前。
“这份模型，基于现有的、公开可查的能源消耗数据和双方探月成果的合理推测。我想，它应该作为我们双方……更高层面决策的参考。不是武器，而是警钟。”
陈思邈看着那朴素的文件夹，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人类文明一道冰冷而紧迫的催命符，但同时，也可能是一把打破僵局的、沉重的钥匙。他伸出手，郑重地接了过来。
“警钟已经敲响，劳伦斯博士。”陈思邈站起身，目光投向远方连绵的阿尔卑斯山脉，“是继续在餐桌上流血，还是放下刀叉，一起去找厨房……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20年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科学家的冷静与决绝，“这20年，不是用来分蛋糕的。”
劳伦斯也缓缓站起，望着陈思邈，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湖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眼中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所取代。日内瓦湖的波光，映照着两个来自对立阵营、却背负着相同末日倒计时的科学家。餐桌上的刀叉暂时放下，但寻找新厨房的征途，其艰险程度，或许远超任何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