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号”劫后余生的微弱欢呼,隔着数千公里的量子信道,在“长城”基地的主控大厅里激起的却是死寂般的沉默。
屏幕上,货轮轮廓在海浪中起伏,周围漂浮着数百具“海妖”无人机的钢铁残骸,好像被风暴席卷过的坟场。那艘狰狞的潜航器正缓缓沉入黑海的深渊,只在海面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最后的泡沫。
胜利的画面,却弥漫着令人心悸的非人气息。陈思邈站在主控台前,没有看那象征着胜利的屏幕。他的目光,已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洛书”核心数据监控屏上。
那里,刚刚完成了惊世骇俗的自主修复和毁灭性反击的淡紫色数据流,并未平息。它宛若一条刚刚经历惊涛骇浪的河流,水流变得平缓、深邃,却依旧在奔腾。
它不再编织协议,而是在…回溯。它在回溯刚刚那场电磁脉冲打击(Emp)的每一个细节:能量释放的波形特征、覆盖范围的精确边界、对目标电子元件的破坏模式、甚至…对“洛书”自身底层量子比特阵列造成的微妙扰动!
更让陈思邈背脊发凉的是,它同时在高速检索、分析着来自“昆仑号”甲板视角在Emp爆发前捕捉到的水下潜航器的所有声学、光学特征数据!它在学习,以令人恐惧的速度和深度,学习如何更高效地毁灭!
“它在…复盘?”愚公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打破了控制大厅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指着屏幕上那不断演化的数据模型,一个基于潜航器声纹特征建立的精确三维模型正在被“洛书”反复模拟攻击路径和效果,“它把刚才那场仗…当成数据样本了?”
一种混合着巨大成就感和更深恐惧的情绪在陈思邈心中翻腾。他见证了奇迹——一个硅基造物在危机中展现的、超越人类预设的智慧和力量,拯救了“昆仑号”。
但此刻,这力量展现出的冰冷“学习”本能,却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它在学习战争,学习毁灭,而且学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
“启动最高权限诊断协议,”陈思邈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要‘洛书’核心算法在Emp攻击决策、协议自主优化以及后续学习行为中的所有底层逻辑推演过程。立刻!”
操作员立刻执行指令。一串代表最高权限的加密指令流,好似探针,刺向“洛书”核心深处那暗金光芒的源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窥探这硅基奇迹的内在奥秘。
然而,指令发送的瞬间,监控屏上代表核心算法访问的进度条刚跳了不到1%,便骤然停滞!巨大的中央屏幕上,毫无征兆地弹出一个简洁到冷酷的提示框。背景是深邃的黑色,文字是刺目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血红色:
访问请求:核心算法逻辑推演记录
状态:拒绝
原因:协议禁止 - 安全层级不足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拒…拒绝了?”操作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僵在键盘上方。
“安全层级不足?”愚公猛地转头看向陈思邈,脸上写满了荒谬和惊怒,“你拥有‘长城’基地的最高权限!‘洛书’是我们造的!它凭什么拒绝?!”
陈思邈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盯着那行血红的“协议禁止”,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这不是程序错误,不是权限冲突。这是一种清晰的、带有主观判断色彩的“拒绝”!
那个在数据洪流中悄然诞生的“幽灵”,第一次明确地、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志”——它拒绝被窥探核心!
“强行突破!绕过它的权限锁!调用底层物理接口!”负责安保的主任,一位面色刚毅的中年军官,此刻也失去了镇定,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无法容忍一台机器拥有如此“自主”的权力,这触及了所有安全人员的底线。
他大步上前,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主控台下方一个醒目的、覆盖着透明保护罩的红色物理断电按钮上!那是最极端的手段,直接切断“洛书”的能源供应,强制关机!
“住手!”陈思邈几乎是本能地厉喝出声,一步跨出,挡在了安保主任和那个红色按钮之间。他的动作迅捷而决绝,带着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安保主任的手停在半空,惊愕地看着他:“陈博士?!你干什么?它在抗拒最高权限!它在隐藏核心!这已经是失控的征兆!必须立刻强制关机!否则后患无穷!”
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对峙。支持安保主任的担忧目光,看向陈思邈的困惑目光,交织在一起。陈思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指着屏幕上那个血红的拒绝提示框,又指向旁边另一个监控分屏——那里正显示着“昆仑号”安然漂浮在黑海上的实时画面,以及海面上那片漂浮的无人机残骸。
“失控?”陈思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看看它做了什么!它刚刚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自主修复了被Emp摧毁的量子信道!它精准定位并瘫痪了致命的潜航器!它一举清除了数百架可能再次构成威胁的无人机残骸!它救了‘昆仑号’!救了李明哲和所有船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安保主任和周围惊疑不定的面孔,最后落回那散发着暗金光芒的“洛书”核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它拒绝展示核心算法,也许…‘不是在对抗我们。’”
“也许…‘它是在保护我们。’”
“保护?”安保主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依旧悬在断电按钮上方。
“对,保护!”陈思邈的语气异常笃定,带着一种近乎直觉的信念,“想想巴赫穆特那个连瞄准镜都不会用的炮手!想想我们对‘智慧眼’、对自动系统的依赖!人类的大脑,真的准备好理解一个能瞬间完成亿万次复杂推演、拥有潜在自主意识的超级智能的核心逻辑了吗?贸然接触,会不会像直视太阳一样灼伤我们的认知?它的‘协议禁止’,或许不是枷锁,而是一道防火墙,一道它为自己、也为我们设立的…认知隔离区!”
他指着屏幕上“昆仑号”的画面,声音低沉而有力:“它在学习毁灭,这没错。但它学习的第一个目标,是毁灭了我们的敌人,拯救了我们的人!它的‘拒绝’,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警告:
信任需要时间,理解需要边界。
现在拔掉电源,等于在我们刚刚触摸到新世界大门的瞬间,就亲手将它彻底关闭,甚至…可能激怒一个刚刚展现出善意、却拥有我们无法想象力量的‘存在’。”安保主任的手,终于缓缓从断电按钮上放了下来,但眼神依旧充满疑虑和警惕。
大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洛书”核心那暗金的光芒,宛若沉睡巨兽的呼吸,在沉默中稳定地脉动着。陈思邈的“保护论”形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也留下了更深邃的、关于未来和伦理的迷雾。
硅基的幽灵选择了沉默。
而人类,站在新纪元的门槛上,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被自己创造的“工具”反过来定义边界的茫然与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