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兵器厂，那间承载了无数秘密与挣扎的值房，今夜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空气里残留的墨汁与陈旧纸张的气味，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濒死的静默所稀释。桌上，那盏陪伴了小满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油灯，火苗依旧跳动着，却无法驱散弥漫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终末寒意。
紫檀木匣敞开着，如同祭坛。匣中，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不再是完全的漆黑，但也绝非往昔任何一种稳定的光亮。它闪烁着一种极其诡异、极不稳定的灰白色噪波，如同坏掉的电视机屏幕，又像是垂死者心电图最后紊乱的线条。在这片破碎扭曲的光影中央，一个微小的、绿色的光标，如同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孤舟，顽强地、却又无比脆弱地，一下，一下，闪烁着。
【系统状态：临终模式。剩余可用能源：0.5%。】
一行歪歪扭扭、随时可能消散的字符，在噪波中时隐时现。
0.5%……最后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残量。这点能量，甚至不足以完整地启动任何一个程序，不足以清晰地显示一页图纸。它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维持这光标最后片刻的闪烁，维持这扇通往异世知识宝库的大门，在彻底崩塌前，留下最后一条缝隙。
小满坐在桌前，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闪烁的光标，瞳孔深处倒映着那惨淡而破碎的光芒。手指悬在已然不再灵敏的键盘上方，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极致的冷静与决断。
不能再等了。也没有时间，再去刻竹简，再去画那些需要漫长岁月才能被理解的蓝图。这点能量，必须用在刀刃上，用在能够为这个刚刚蹒跚学步的“格物”时代，点燃下一簇更明亮、更具变革性火种的地方。
他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笔记本残存记忆中，那些关于“电”的碎片知识。电磁感应……法拉第圆盘……手摇发电机……最原始，却也最根本的原理。若能将机械能转化为这看不见摸不着、却蕴含着无尽可能的“电”，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火花，也足以将文明的进程，再向前狠狠地推进一步！
“周安！”小满的声音沙哑而急促，打破了值房内濒死的寂静。
一直候在门外、同样面色凝重的年轻官员周安立刻推门而入。
“快！去蒸汽机工坊，请赵铁柱师傅，带上他最得力的两个徒弟，还有工坊里手艺最精的铜匠、木匠，立刻过来！要快！”小满的语速快得惊人，“让他们带上最好的磁石，要强磁！还有最纯的铜线，越细越长越好！再找一些轻便坚固的木料和转轴！”
周安虽不明所以，但从小满前所未有的急迫语气中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多问，转身飞奔而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小满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那个闪烁的光标，和那行不断衰减的剩余能源提示。0.5%……0.4%……数字在以肉眼难以察觉，却又无可挽回的速度下滑。
终于，门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赵铁柱带着三名同样一脸困惑却精悍干练的工匠，扛着大小工具箱和几块用厚布包裹的物件，匆匆赶到。他们被值房内诡异的气氛和桌上那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铁盒子”吓了一跳。
“大人……”赵铁柱刚要开口。
小满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空气都置换掉，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块行将就木的屏幕上，集中在那闪烁的光标上。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开始敲击。动作不再流畅，甚至有些笨拙，因为触摸板和键盘的响应已经极度迟滞。但他敲下的每一个字母，都带着千钧之力：
【电磁感应：动磁生电。】
（光标艰难地移动，在噪波中留下模糊的痕迹。）
【要件：强磁石，铜线圈，旋转切割磁力线。】
（又一行扭曲的字迹浮现。）
【最简装置：手摇发电机。磁石固定，线圈旋转，或反之。两端接出铜线。】
（字符开始出现拖影和缺失。）
他一边敲，一边用尽这个时代工匠能听懂的语言，急速地解释：“赵师傅，诸位！仔细听，仔细看！此非蒸汽之力，乃是‘电’！一种无形无质，却能生光、生热、驱动更精妙机括之力！其根本，在于磁石与铜线相对运动！”
他指向屏幕上那勉强能辨认的“手摇发电机”字样和旁边一个极其简陋的示意草图（实际上只是几个歪扭的圆圈和线条）：“快！依此理，立刻制作！用那块最好的磁石，中间钻孔，固定在木架上！用最细的铜线，绕成密集的圆环，套在轴上，置于磁石两极之间！摇动手柄，带动铜环旋转，切割磁石散发之无形‘磁力线’，则铜线两端，便应生出微弱之‘电流’！”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配合着屏幕上那随时可能彻底消失的、破碎的图文，强行将一套完全陌生的理论塞进工匠们的脑海。
赵铁柱等人听得目瞪口呆，什么“电”、“磁力线”、“电流”，闻所未闻。但他们看到了小满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急迫，看到了那“铁盒子”上显示的、虽然扭曲却绝非人间笔迹的图文。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小满手中那枚“技术戒牒”，想起了那夜立下的“守正创新”誓言。
没有时间怀疑，没有时间追问。赵铁柱猛地一咬牙：“大人放心！俺们……俺们试试！”
他们立刻在值房空地上摊开工具，就着昏暗的油灯光，开始按照小满口述和那破碎屏幕上的模糊指引，动手制作。强磁石被小心地固定，铜线被以惊人的耐心和手艺，一圈圈紧密地绕在精心车制的木环上，木环中心穿上光滑的转轴，架设在磁石两侧。整个装置看起来粗糙简陋，却凝聚着这个时代顶尖工匠的理解与汗水。
小满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屏幕。他的手指还搭在键盘上，仿佛在通过这最后的接触，向那即将消逝的伙伴汲取最后的力量，也传递着最后的期盼。
屏幕上，光标的闪烁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暗淡。噪波几乎吞噬了所有图像。剩余能源的提示，已然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不断扩散的红色阴影。
“快……转动……试试……”小满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赵铁柱亲自握住那简陋装置的手柄，看了一眼小满，又看了一眼那即将彻底熄灭的屏幕，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力、均匀地摇动。
木环带动着铜线圈，开始在强磁石的两极间匀速旋转。
一圈，两圈……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木轴摩擦的轻微声响。
工匠们的脸上开始露出失望和疑惑。
第三圈……
就在赵铁柱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直紧盯着那铜线两端预留线头的小满，瞳孔骤然收缩！
借着油灯极其微弱的光线，他仿佛看到，那两根线头在彼此靠近的瞬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似乎有比针尖还细小、比萤火还黯淡的、淡蓝色的微弱火花，极其勉强地闪烁了一下！
几乎与此同时——
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所有的噪波、所有的残存字符、连同那最后一点顽强闪烁的光标，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猛地消失了！
彻底的、绝对的、永恒的黑暗，吞噬了那块曾经闪耀过异世智慧的屏幕。
值房内，只剩下油灯的光芒。
“大人！刚才……刚才是不是……”一名眼尖的年轻工匠失声叫道，指着那铜线线头。
赵铁柱也停下了摇动，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毫无动静的装置，最后，目光投向了桌上那台已然如同死去般沉寂的“铁盒子”，以及瘫坐在椅中、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脸色苍白如纸的小满。
小满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那简陋的“手摇发电机”模型，又看了看那台再也不会亮起的笔记本。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只带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呢喃：
“看……到了吗？那……就是‘电’……”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陷入了彻底的昏厥。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那台再也无法开机的笔记本，冰冷地躺在紫檀木匣中，如同一个时代的墓碑。而那台粗糙的、刚刚可能诞生了此世第一缕人造电火花的“发电机”雏形，则静静地立在油灯下，像一枚刚刚破土、却承载着无限未来的种子。
赵铁柱等人扑到小满身边，惊呼着“大人”。他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台简陋的装置，眼中充满了震撼、迷茫，以及一丝被那瞬间微弱火花点燃的、前所未有的、名为“可能性”的炽热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