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妇科病血”的闹剧尘埃落定，其带来的羞辱与震怒却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间久久不散。严嵩闭门，严世蕃在府中咆哮砸物，而嘉靖帝则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江南，投向了徐阶那“温水煮蛙”的试点。小满奉旨南下稽查的日子迫在眉睫，临行前，他需要将京中的某些“眼睛”和“耳朵”布置妥当。
西苑，万寿宫偏殿一处临水的暖阁。此处不似乾清宫肃穆，更多了几分精巧和闲适，原是嘉靖帝修道间隙休憩之所，近来却常被一位小客人占据。永淳郡主朱寿媖，皇帝的幼妹，年方十四，正是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无穷好奇的年纪。她不像其他宗室女子那般专注于女红或诗画，反而对皇兄近来痴迷的“数据云端”、“监控台”，尤其是那位总能拿出神奇玩意儿的黄侍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兴趣。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奇特的、类似铁屑的味道。临窗的大案上，凌乱地摊开着几张画满了奇怪点和线的图纸，几只特制的、缠绕着细密铜丝的粗短铁笔（电磁铁），几节用陶罐和铜锌片自制的粗陋“伏打电堆”（电池），还有一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西洋自鸣钟零件。
寿媖郡主穿着一身利落的藕荷色窄袖便装，秀发简单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她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把小镊子，试图将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铜线绕到一个小小的铁芯上，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不对…又不对…”她懊恼地放下镊子，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桌上那个怎么也无法持续吸起一根小铁钉的简陋电磁铁，小脸垮了下来，“黄先生说‘电生磁，磁生电’，简单得很…可这铜线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她口中的“黄先生”，自然就是小满。几次偶然的进宫奏对或献器，小满那些超越时代的理念和装置，如同在郡主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让她痴迷不已，甚至缠着皇帝哥哥允许她向黄侍郎“请教格物之理”。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小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未着官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青色直裰，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冽。
“郡主。”小微微躬身。
“黄先生！”寿媖郡主眼睛一亮，立刻丢开手里的电磁铁，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蹦了过来，脸上那点懊恼瞬间被兴奋取代，“您可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个‘电报机’模型，它怎么就是不响呢！”
小满走到案前，拿起那个简陋的装置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郡主的天赋和热情远超他的预期，仅凭他几次粗略的讲解和几张草图，就能捣鼓出电磁铁和电池的雏形，虽然粗糙，但方向完全正确。
“郡主殿下，”他温和地开口，声音如清泉流过玉石，“电磁感应，需回路畅通，电流稳定。您这铜线绕得松紧不一，漆包亦有多处破损，易致短路。而这‘伏打电堆’，”他拿起那陶罐电池，“锌片纯度不足，电解液配比亦需调整，电力微弱且不持久，自然难以驱动电铃。”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工具，熟练地帮郡主重新缠绕线圈，调整电池。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精准美感。郡主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先生，”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眼中闪烁着狡黠又兴奋的光芒，如同发现了秘密宝藏的猫，“您教我的这些‘电码’…点点划划，就能在 wire…电线里跑，隔着千山万水也能传信，真是太神奇了！这比八百里加急快多了！简直是…是‘神行太保’！”
小满看着她那发光的脸庞，心中微微一动。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神色稍稍严肃了一些：“郡主，此物虽巧，然利器亦可伤己。尤其是一种名为‘黑客’的技艺…”
“黑客？”郡主歪着头，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好奇，“是像话本里那些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侠客吗？”
“有些类似，却又不尽相同。”小满沉吟道，“侠客持剑，黑客执‘码’。他们无需飞檐走壁，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最为戒备森严的‘信息堡垒’——比如深藏的秘密账本、加密的往来书信、甚至…兵符图册。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形中取机密。或为正义，或为私利，全凭一心。”
他描绘的画面，带着一种冰冷的、超越时代的魔力，瞬间击中了郡主那颗充满冒险精神和叛逆因子的心。潜入！机密！无形！这些词语让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
“先生！我想学！我想当‘黑客’！”她抓住小满的袖子，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您教我好不好？就用您说的那个…摩尔斯电码！我去…我去黑进严世蕃那个大坏蛋的账房！把他贪赃枉法的证据都偷出来！看他还怎么害人！” 她显然也听说了丹房风波和严家的种种恶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小满看着她眼中那份混合着天真、正义感和冒险冲动的火焰，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很危险，但…这或许也是一步意想不到的闲棋。严府如同铁桶，外部强攻难入，或许…真的需要这样一抹谁也不会注意到的“色彩”，从内部撬开一丝缝隙。
“郡主，”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黑客’之道，最高明的并非技术，而是‘社会工程学’。”
“社会…工程学？”又一个陌生而迷人的词汇。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人心的弱点，而非墙壁的坚固。”小满目光深邃，“再高的墙，也需要人看守；再密的码，也需要人掌管。是人，就有喜好，有疏忽，有可以被利用的习惯和情感。窥探这些，引导这些，从而打开通往秘密的通道，这，才是真正的‘无刀之刃’。”
他顿了顿，看着郡主似懂非懂却兴奋无比的小脸，缓缓道：“譬如，严府账房重地，必有护卫森严，高墙深锁，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但…每日往府中送菜送花的仆役呢？负责浆洗打扫的婆子呢？甚至…一个在侧门叫卖时鲜花朵、声音甜脆的小姑娘呢？”
寿媖郡主的眼睛猛地亮了！“先生是说…扮成卖花女？！”
“不止是扮。”小满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要真正成为她。要知道初冬时节，哪种鲜花最得严府女眷喜爱？是暖房里培育的早梅，还是南方快马送来的水仙？要知道严府侧门何时交接换岗？哪位嬷嬷心肠软，喜欢听吉祥话？哪个小厮贪嘴，可以用几块点心套近乎？要记住账房先生大概何时出门喝茶？他喜欢喝什么茶？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编织起来，就是潜入的‘地图’。”
他开始详细地向郡主灌输“社会工程学”的精髓：观察、倾听、模仿、建立短暂信任、看似无意地引导话题、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郡主听得如痴如醉，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只觉得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在她眼前轰然洞开，这比深宫里的女则女训有意思一万倍！
“可是…先生，”郡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小脸垮了下来，“就算我打听到消息，怎么告诉您呢？您马上就要去江南了。我又不能天天跑出宫…”
“所以，需要‘信道’。”小满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巧的黄铜圆盒，打开盒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细小齿轮和一根极其纤细的指针，旁边还有一个微小的按钮。“此乃‘摩尔斯电码发生器’的微型简化版。我将它与西苑角楼那架废弃的‘候风地动仪’的铜杆暗中相连。地动仪内部中空，铜杆极高，可作为‘天线’。”
他指着铜盒上的按钮：“按下时长，即为‘划’（—），按下次短，即为‘点’（?）。郡主只需将探听到的关键信息，编译成电码，于夜深人静时，在此处按下按钮。电信号会通过铜杆天线发射出去。我在京中留有接收之人。”
他又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符对应莫尔斯电码的密纸，以及一本看似普通的《女则》，实则行间空白处用极细的墨点标注着常用词的代码。“编译之法，皆在于此。平日可夹在诗书本中练习，万勿令人察觉。”
郡主接过那沉甸甸的铜盒和密码本，小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成了话本里那些身负绝技、肩负重任的暗夜行者！
接下来的几天，寿媖郡主如同变了个人。她不再整日泡在暖阁摆弄电磁铁，反而对宫中的花卉房产生了浓厚兴趣，缠着花匠问东问西，记下了各种花的花期、品相和贵人喜好。她还以“体察民情”为名，求得皇帝允许，在嬷嬷的陪伴下（往往被她用各种借口甩开或支使开），几次微服出宫，在西城严府附近的街巷转悠。
她换上了寻常市井少女的棉布衣裙，挎着一只小巧的花篮，里面放着几束精心挑选的、带着露水的早梅和水仙。她观察着严府侧门进出的各色人等，听着仆役婆子们的闲聊，留意着换岗的时辰和规律。那双曾经只专注于电磁线圈的明亮眼眸，此刻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扫描着一切有用的信息。她实践着黄先生教的“社会工程学”，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一个刚换岗出来的、面相憨厚的门房小厮兜售鲜花时，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但清脆的嗓音和甜美的笑容，还是让她成功卖出了两支水仙，并“无意”中打听到“账房刘先生最爱喝前门大街张记的茉莉双熏，每日申时必让小厮去买”。
点点滴滴的信息，被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悄悄记在了一本看似普通的绣花图样册的边角空白处。
夜深人静，西苑暖阁的灯火早已熄灭。寿媖郡主却屏息凝神，躲在厚厚的帷幔后面，就着窗外微弱的雪光，对照着密码本，将白天收集到的信息——【侧门辰巳时交接，王婆爱听奉承，账房刘嗜张记茉莉双熏，申时】——编译成一段长短不一的点划符号。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黄铜小盒，深吸一口气，按照记忆中的顺序，轻轻按动着那个微小的按钮。哒…哒哒…哒—…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声在寂静中响起，如同心跳。她仿佛能感觉到，无形的电波正携带着她的“战利品”，穿过沉沉的夜色，飞向未知的接收点。
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和巨大成就感的战栗，席卷了她的全身。这比成功让电磁铁吸起一根针，要刺激千万倍！她，大明王朝的郡主，正在用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参与一场真正的暗战！
然而，她并不知道，严世蕃在接连遭受“扫码”断财路、“丹房”奇耻大辱后，其府中的戒备和猜疑已提升到了变态的程度。她眼中那个“面相憨厚”的门房小厮，在她离开后，脸上憨厚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阴沉而警惕，立刻将她打听刘先生喜好之事，报给了府中护卫头领。
“一个生面孔的卖花女…打听账房先生的作息？”护卫头领眼中寒光一闪，“非常时期，宁错杀，不放过！盯紧她！下次再来，找个由头，‘请’进府来细细‘盘问’！”
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悄然撒向了初尝“黑客”滋味的永淳郡主。而她下一次抱着花篮，走向严府侧门时，等待她的，将不再是憨厚的门房和可以套话的嬷嬷，而是深宅之内、冰冷狡诈的陷阱。西苑暖阁里，那本《女则》密码本和微型的电码发生器，在黑暗中静默着，尚未意识到它们的主人，已一脚踏入了真正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