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高城背着手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旗下,军靴跟碾着块碎冰,发出咯吱轻响。
洪兴国老远就看见高城在雪地上磨鞋底。
那片被踩得发黑的雪窝子,边缘结着硬壳,显然已经来回踱了不下二十分钟——高城这人,平时站如松坐如钟,只有心里发紧时才会这样,像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他把手里的保温杯揣得更紧了些,里面是刚煮好的姜汤,还冒着热气。
走过去时故意踩响脚下的雪,发出“咯吱”一声。
“又不是头回搞野外训,”洪兴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稳当劲儿,往高城手里塞过保温杯,“脚底下快踏出火星子了,生怕山里的兵听不见?”
高城没接杯子,眼睛还盯着远处的雪坡,眉头拧成个疙瘩:“最后三个区域的信号还没回来,已经超时四十分钟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自己的大腿,“那片冰川昨天就开始化,万一……”
“没万一。”洪兴国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钢七连的兵,出发前都把地形摸烂了,真遇到坎,要么发信号弹,要么自己蹚过来——你当他们是温室里的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才通信员说,西边起了阵风,可能耽误点路,别急。”
高城这才接过保温杯,手指触到温热的杯壁,紧绷的肩膀松了半分,却还是嘴硬:“我急什么?我是嫌他们磨磨蹭蹭,回头还得加练。”
洪兴国笑了,往他身边凑了凑,两人并肩看着远处起伏的雪线:“你当我不知道?当年你自己在山里迷了路,回来跟个泥猴似的,还嘴硬说‘侦查地形’,结果晚上抱着电台坐了半宿。”
高城被戳中旧事,脸有点挂不住,闷头喝了口姜汤,辣劲儿从嗓子眼里窜上来,倒把心里那点焦灼压下去不少:“那能一样?现在这批兵……”
“没什么不一样。”洪兴国拍拍他的胳膊,“都是从你手里过的兵,骨头硬不硬,你比谁清楚。真有事儿,信号弹早亮了——现在没动静,就是最好的动静。”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东边的雪坡:“你看,那不是来了?”
高城猛地抬头,果然看见几个小黑点正从雪坡后挪出来,走得踉踉跄跄,却没一个掉队的。他眼睛亮了亮,刚要迈步迎上去,又被洪兴国拉住。
“急什么?”洪兴国冲他挤挤眼,“让他们自己走过来——钢七连的兵,得自己站到你面前。”
高城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他把保温杯往洪兴国手里一塞:“归队后全体负重五公里,迟到的加倍!”
洪兴国笑着摇头,看着高城大步走向集合点的背影,心里明镜似的——这人哪是焦虑,分明是把每个兵都揣在心上,嘴上再硬,眼里的光骗不了人。
“是史今他们。”洪兴国在旁边搭了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快,三班作为钢七连精锐中的精锐,勇争第一,敢争第一,能争第一,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他认出最前面那个身影——史今,他的步伐总是沉稳的,哪怕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窝里,脊梁也挺得笔直。
离着还有五十米,就能听见甘小宁的咳嗽声,隔着风雪传过来,又闷又沉。
他跟在史今身后,防寒帽的帽檐耷拉着,遮住了半张脸,只有露在外面的鼻尖红得像冻透的山楂,每走一步都要往手里哈口热气,再用力搓搓,可指关节早就冻得发僵,连带着步枪背带都滑到了胳膊肘。
伍六一走在最后,是垫后的架势。他的作训服裤腿撕开了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渗着血渍的秋裤,沾着的雪块冻成了冰碴,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
但他腰杆比谁都直,眼睛像鹰隼似的扫过周围的雪坡,时不时回头冲身后的其他士兵喊一声:“跟上!别踩那块虚雪!”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
几个人在离集合点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史今抬手抹了把脸,把睫毛上的冰碴擦掉,率先喊了声:“报告!三班史今、伍六一、甘小宁,归队!”
“报告二班赵磊归队!”
“报告………”
回来的兵一个比一个狼狈:二班班长赵磊裹着撕裂的防寒服,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是过冰缝时被冰棱划的;两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互相搀扶着,裤腿冻成了硬壳,一瘸一拐地挪过来,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还有个老兵怀里紧紧抱着步枪,帽檐上的冰碴子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眼神直愣愣的,显然是透支到了极限。
成才恰巧在此时归来,他步子迈得又稳又匀。他的作训服虽然沾了雪,却不见泥污,帽檐压得正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离集合点还有三十米时,他停下整理装具:先把歪了的武装带系紧,又摘下手套,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把步枪背带调整到最舒服的角度,连靴底沾着的雪块都用刺刀刮得干干净净。
这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带着股刻意的利落,像是在无声地证明“我不仅回来了,还毫发无损”。
“报告!成才归队!”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得能穿透风声,敬礼的手臂绷得笔直,指尖几乎要碰到帽檐。
高城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在指定区域列队,冻得发紫的手努力贴在裤缝上,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聚成一团,又被风扯散。
直到最后两个身影出现在雪坡顶端,他才挑了下眉。
卢曼是带着白铁军滑着雪下来的,虽然带着人,但她动作轻盈的得像只山猫。
卢曼军绿色的作训服干干净净,连帽绳都系得整整齐齐,不像其他人那样沾满泥雪。
最扎眼的是她身上——左肩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右胳膊上挂着串风干的野果,后腰还别着把削得溜尖的木矛,矛尖上赫然插着两串烤得焦黄油亮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是熏好的野兔。
她和脸色苍白的白铁军在队列末尾站定,刚抬起手敬礼,身上挂着的零碎就叮叮当当作响。
高城的目光扫过她胸前口袋露出的雪莲花瓣,又落在她手里那个用叶子裹着的圆滚滚的东西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报告!”卢曼的声音清亮,在一众粗哑的喘息里格外突兀,“三班卢曼,归队!”
报……报告!三班……白铁军……归队!”小白的声音劈了叉,尾音也抖得厉害,他此时的状态很差,又冷又饿,遇到卢曼之前掉到冰洞里,差被冻个半死还在挣扎,死活不愿意发出信号弹,生怕给三班拖后腿。
“杵着当冰雕呢?!”
高城的声音像裹了冰碴子,又硬又脆,砸在雪地上能弹起三响。
此时他的眼梢挑着,眉峰拧成个疙瘩,盯着这群明明狼狈不堪,仍然直挺挺戳在风里的兵,喉结滚动时带着股粗气。
他往前迈了半步,军靴碾过冻硬的雪壳,发出“咯吱”的脆响,眼神扫过那几张冻得发青的脸,尤其是落在其中一个还在强撑着挺直的新兵身上时,语气更冲了: “解散,都去帐篷里烤火!听见没有?!”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的肩膀,突然抬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谁他妈再在这儿硬撑,等会儿直接负重跑三公里!别他妈以为老子跟你们开玩笑——冻出病来,拖累的是整个连!”
七连的兵被他吼得一激灵,终于不再硬挺,互相搀扶着往帐篷挪,脚步里带着明显的松快——他们都知道,连长这是骂在嘴上,疼在心里,那声“负重跑”听着凶,实则是催着他们赶紧去暖和地方呢。
卢曼扶着白铁军就想往帐篷里冲去,结果被一道高大的躯体挡住去路,抬头一瞧,是脸色漆黑的连长高城。
下一刻,情商上线的史今、伍六一、甘小宁等三班的战士一起涌上来,扶着虚弱的白铁军,无视掉卢曼求救的小眼神,头也不回的奔向帐篷。
求救无门的卢曼,只能迎难而上,冲着连长嘻嘻一笑,手脚麻利地解开叶子——里面是只烤得油光锃亮的野兔,表皮还带着点焦脆的黑边,肉香混着松木的烟火气,“噌”地一下窜进旁边几个还没走的兵鼻子里,引得他们喉结下意识地滚了滚。
“运气好,”卢曼把烤兔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点得瑟,“昨天在山坳里撞见的,刚好捡了堆干牛粪,就……”
“就你能耐!”遇到个混不吝,高城的脸色也绷不住了,他没好气地笑骂,伸手就把烤兔抢了过来,掂量了两下,“你这是去雪山进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小子背着我们开小灶呢!”
“连长您看——”卢曼刚要献宝似的把帆布包里的东西往外掏,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高城的嘴角往下撇,眼神却没真动气,“全连都在山里啃压缩饼干,就你能耐,又是兔子又是野果的,咋不把雪莲当盆景刨回来?”
卢曼嘿嘿笑:“那玩意儿挖了可惜,留着明年还能长……”
“呦,还学会替老天爷操心了?”高城被气笑了,扬手作势要敲她额脑袋,手到半空却拐了弯,拍在她肩上,力道不轻不重,“下次再敢搞这些花架子,我让你把背囊里的东西全分给炊事班,自己扛着石头跑十公里!”话虽狠,他却没再追问这些东西是怎么弄来的。
“嘻嘻,没办法,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卢曼梗着脖子,嬉皮笑脸地接话,“正所谓,天赐不取,反受其咎……”
“靠!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高城被她气笑了,把烤兔往旁边一递,对着那几个还在咽口水的兵吼,“都看什么看?卢曼这是给你们带的!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吃点肉补补!下次再让我看见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直接给我滚回新兵连重造!”
他嗓门大,震得雪沫子从指挥旗的旗杆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