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舆论浪潮,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迅猛。
仅仅一夜之间,林修远那句“我的妻子,我护着”便被剪辑成无数个版本的短视频,配上激昂或深情的背景音乐,在各大平台呈病毒式传播。
“林氏家风”这个古老而厚重的词汇,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摩登姿态,强势霸占了所有人的屏幕。
借着这股东风,林氏集团的海外巡展项目正式启动,其声势之浩大,远超预期。
而作为这场风暴中心的女人,沈昭昭,也被林老爷子一锤定音,正式任命为项目的总策展人。
一时间,林家上下对这位新晋少夫人的态度,从最初的审视与挑剔,转变为一种夹杂着敬畏与好奇的客气。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歇。
这夜,书房的灯亮到很晚。
沈昭昭正俯身在宽大的梨花木书桌上,整理着一批刚从库房调出的珍贵手稿。
指尖拂过泛黄的宣纸,触感粗糙而温润,仿佛能感知百年墨香沉淀的脉搏。
窗外,月色如水,银辉洒在后花园的青石小径上,映出斑驳的树影,夜风轻拂,檐角铜铃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像时间在低语。
就在这静谧中,两道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破了这份宁静。
“……海外巡展,让她一个外人当总策展人,真是闻所未闻。”是林家的七叔公,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带着年迈者特有的固执。
“谁说不是呢。”另一道声音属于五董事,语调阴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以前好歹是自家人说了算,现在倒好,一个写小说的成了咱们林家的脸面。林家祖宗要是地下有知,该有多寒心!”
沈昭昭整理资料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纸页边缘的毛刺轻轻刮过她的指腹,带来一丝微麻的触感。
她没有起身,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深邃,映着书页上斑驳的墨迹,也映着心底悄然翻涌的波澜。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沉稳而清晰,像在回应窗外那句句锋利的质疑。
她想起那天在会议上,林老爷子宣布任命时,扫过全场那不容置喙的眼神。
也想起,当所有人都沉默时,老爷子朝她投来的那个带着期许的、轻轻的点头。
那是信任,也是一道沉甸甸的考题。
原来,光有老爷子的点头还不够。
这份得来不易的尊重,还需要她自己,再重重地压上一锤。
次日清晨,林氏文化传播部的例行晨会。
会议室里坐满了林家的旁系亲属和资深元老,他们都是这个部门的中流砥柱,也是对沈昭昭“空降”身份最敏感的一群人。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檀香与咖啡混合的气息,有人轻轻咳嗽,有人翻动文件,纸页窸窣声中,沈昭昭忽然站了起来。
她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化传播部阶段性总结》轻轻放在会议桌中央,而在总结报告之上,还压着一封用毛笔小楷写就的信笺。
两个字,刺眼夺目——辞呈。
“诸位长辈,各位同仁。”她的声音清脆而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像清晨露珠滴落石面,“这段时间承蒙厚爱,昭昭感激不尽。这份总结报告,是我对近期工作的一些浅见,希望能对后续项目有所助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封辞呈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只是,文化传承,任重而道远,非一人之力可成。我深感才力不逮,恐有负老爷子和诸位的托付,愿退居幕后,也恳请董事会,能推荐更合适的人选来接任总策展人之位。”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有人手中的钢笔“啪”地滑落在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有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喉结微微滚动。
坐在主位旁的林修远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刚要开口,沈昭昭却已经对着众人深深一躬,而后转身,步履从容地退出了会议室。
她走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只留下满室的震惊与沉默,以及那封尚未开启,却已重如千斤的辞呈。
然而,沈昭昭并未真的离开林家大宅。
她绕过主楼,径直去了后院那栋略显陈旧的偏楼——旧档案室。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樟脑的气息扑面而来,指尖触到门框时,感受到木纹的粗粝与岁月的凉意。
这里存放着林家百年来所有的文献手稿,平日里除了专人打扫,鲜少有人踏足。
她以“整理家训原始手稿,为巡展做最后梳理”为由,将自己关了进去,谢绝一切探访。
天光从雕花木窗斜斜透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像时间的碎屑。
她伏在古朴书案前,手边摊开着泛黄的宣纸,一笔一划地抄录着《林氏家训》,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低语。
与此同时,她的助理陈思思的社交账号上,一条短视频悄然发布。
视频没有露脸,镜头从斜后方拍摄,勾勒出一个女子伏案的纤细背影。
配文只有简短的一行字:“最后一周,认真告别。”
这条视频,仿佛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网络。
“告别?什么意思?昭昭要走?”
“辞呈都递了!内部消息,林家那些老古董把她逼走的!”
“开什么玩笑!没有昭昭的林家还是林家吗?那封《家书》的感动都忘了吗?”
“她走了,家书谁来写?海外巡展谁来扛?一群老顽固!”
#林家媳妇要走了# 的词条以火箭般的速度冲上热搜第一,评论区的舆论风向,从最初的震惊不解,迅速转向对林家“内部顽固派”的口诛笔伐。
公众对沈昭昭的喜爱与支持,在这一刻凝聚成一股足以撼动百年世家的庞大力量。
舆论的压力,最终传导回了林家大宅的核心。
当晚,林老太太,这位平日里只管含饴弄孙、礼佛念经的老人,罕见地亲自召集了家族会议。
她将平板电脑重重拍在桌上,屏幕的冷光映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手指颤抖地指着热搜词条,声音如雷霆炸响:“我不管你们谁心里有什么小九九!今天我把话放这儿,谁要是敢点头让昭昭走,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本家谱给撕了!我林家,丢不起这个人!”
满堂皆惊。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低头避开视线,有人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椅背。
撕家谱,这对林家而言,是最严重的指控。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老爷子,则拿起了沈昭昭留下的那份总结报告,一页一页,看得极其认真。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页脚处那一行清秀却力透纸背的批注时,浑浊的眼眸骤然一亮。
上面写着:“家风不是束之高阁的展览品,而是融入骨血、活出来的日常。”
他沉默了良久,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而欣慰的光。
“去,”他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却威严,“把少夫人的辞呈,原封不动地送回她的书房。”
管家领命而去,手中还多了一张老爷子亲笔写下的便条。
便条上只有一句话:“林家祠堂的香火,不能断。”
夜色更深。
沈昭昭推开书房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封被退回的辞呈,以及旁边压着的便条。
她拿起便条,看清上面的字迹,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她再拿起那封辞呈,正准备收起,却发现信封的背面,多了一行她无比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是林修远的字。
“你若走了,这偌大的宅子,就真的成了冷宫。”
那字里行间的落寞与恳求,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尖。
沈昭昭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惊起了屋外檐下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向月色深处。
她重新研墨,提起笔,在那行字的下方,用同样秀丽的小楷,提笔回复:
“那我便留下,做这宫里的——掌灯人。”
窗外的祠堂灯火,前所未有的明亮。
守夜的老人说,今夜祖宗牌位前的香,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旺,青烟袅袅,直上梁宇,久久不散。
而沈昭昭知道,光越亮,那些盘踞在老宅深处的影子,便越是无处遁形。
这一锤,是落下了,但震起的尘埃,才刚刚开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