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阶梯盘旋而下,仿佛通往九幽地狱,刺骨的寒气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陈九陵每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砖便会无声地浮现出一行猩红如血的字迹:“名存则魂缚,名灭方自由”。
那“名”字,鲜红得仿佛在滴血,深深刺入陈九陵的眼瞳。
他猛然停步,呼吸为之一滞。
从踏入此地开始,无论是血藤的幻象,还是心魔的低语,所有机关的核心都直指他的真名——萧承煜。
他一直以为,这玄棺所惧怕的是他的名字,是他这个“钥匙”本身。
但现在,他盯着那一行血字,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玄棺真正惧怕的,或许不是“萧承煜”这个名字,而是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被承认的归属”!
他是大楚的皇子,是万民口中的储君,是无数人意志的寄托。
这些承认,这些呼唤,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的魂魄与这九棺的宿命死死捆绑在一起。
只要还有一个承认他身份的人存在,这契约便永世有效!
“名灭……方自由。”陈九陵低声念着,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精钢匕首,寒光一闪。
苏绾心中一惊,正要开口,却见陈九陵毫不犹豫地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你做什么!”她失声惊呼。
陈九陵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凝,以刀为笔,以掌为纸,一笔一划,深可见骨地刻下了“萧承煜”三个字。
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整个手掌,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
字迹刻成,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那股久经沙场的“破阵剑意”轰然运转,不再是用于杀敌,而是疯狂灌注进掌心的伤口之中!
“喝!”
一声厉喝,陈九陵手腕翻转,匕首带起一道凄厉的弧光,竟是将那块刻着名字的完整皮肉,连同深层的血肉,一同从掌心削了下来!
血肉离体的瞬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股漆黑的烈焰凭空在他掌中燃起,那火焰并非凡火,带着一股破灭一切的决绝战意,同时又夹杂着他体内蛊毒的阴冷气息。
这是他体内的战意与蛊毒,这两种本该相互冲突的力量,第一次协同燃烧!
那片被削下的皮肉在黑炎中迅速蜷曲、焦黑,最后连同那三个鲜血写就的名字,一同化为了一撮虚无的灰烬,被阶梯间的阴风吹散。
剧痛让陈九陵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他剧烈地喘息着,却感觉一道无形的枷锁仿佛应声断裂,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松。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左手,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从此之后,我不再是任何人的钥匙。”
苏绾被他这近乎自残的疯狂举动彻底惊呆了。
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陈九陵的左臂上,那条盘踞的黑线依旧在蠕动,可皮肤下那张模糊的人脸,表情却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痛苦与扭曲,仿佛正在被烈火灼烧。
她瞬间明白了!
名字,就是契约的凭证。
毁掉承载名字的血肉,就等于亲手撕毁了这份源自血脉的契约!
没有丝毫犹豫,苏绾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玉佩通体洁白,内里却仿佛封着一缕飘忽不定的轻烟。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在玉佩之上,玉佩瞬间发出一阵柔和的光晕。
“这是我爹当年用来封印门中叛徒的‘封音玉佩’,能隔绝一切咒言呼唤……”她快步上前,不顾陈九陵掌心的鲜血,将激活的玉佩紧紧贴在他左臂那张扭曲的人脸之上,声音急切而坚定:“现在给你,不是为了锁住你,是为了保护你!”
话音刚落,那枚玉佩竟如活物般缓缓融入陈九陵的肌肤,最终化为一个淡淡的玉色印记。
玉佩融入之处,那些疯狂蠕动的黑线像是遇到了克星,迅速蛰伏下去,皮肤下那张痛苦的人脸也缓缓闭上了双眼,暂时陷入了沉寂。
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小哑巴,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心疼。
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陈九陵手臂上那个玉佩印记,仿佛想为他抚平痛苦。
忽然,她的小嘴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音节:“哥……”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身体一软,便晕厥了过去。
陈九陵心中剧震,连忙将她扶住,交给苏绾。
他来不及深究小哑巴为何能开口,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螺旋阶梯的尽头,第九座玄棺之前。
这口棺材与前八口截然不同,通体由一种不知名的青铜铸就,上面没有任何锁扣和繁复的雕纹,唯有一面光可鉴人的镜状铜面,镶嵌在棺首的位置。
陈九陵强忍着剧痛,缓缓靠近。
诡异的是,当他的身影映向铜镜时,镜中却没有出现他的倒影。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光溢彩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战场之上,万千将士跪地拜服;深宫之内,妃嫔宫娥含泪呼唤……所有画面里的人,都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萧承煜!
每一个呼唤的声音,都像一根针,试图刺入他的识海。
就在这时,镜面上浮现出一行冰冷的金色铭文:“呼尔之名者众,则尔之魂永属此棺。”
原来如此,自削名姓只是第一步,斩断的是“契约”。
而这面镜子,考验的却是“人心”!
只要他对这些呼唤,对这个身份还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他的魂魄就会被镜子重新拽回那个名为“萧承煜”的囚笼,永世不得超生。
“那就让他们,再也叫不出来。”陈九陵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带着斩断过去的决绝。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紧张的苏绾,沉声道:“待会儿我进去,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应我,一个字都不要。”
苏绾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满是恳求与不安:“那你答应我,出来的时候,还是你。”
陈九陵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将那只完好的右手,毅然按在了冰冷的铜镜之上,同时运转起“解咒境”的感知力。
触碰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传来,陈九陵只觉得天旋地转,瞬间被拉入了一个精神幻境。
这里是百年前的大楚朝堂,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龙椅上,垂垂老矣的皇帝正将九块玄棺残片分封给诸王,口中念诵着一段完整而古老的咒言,那正是开启归冥门的真正法门。
陈九陵心神一凛,正欲将那咒言牢牢记下,幻境却骤然突变!
满朝文武,包括那老皇帝,所有人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他们齐齐转身,面向陈九陵,异口同声地高呼起来:“恭请太子萧承煜监国!”
“恭请太子萧承煜监国——!”
声浪如山崩,如海啸,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磅礴意志,疯狂地向他碾压而来。
这声音仿佛要将他彻底固化在这个幻境之中,让他成为“既定历史”的一部分,永远作为“萧承煜”而存在。
危急时刻,陈九陵识海中的武道意志勃然爆发!
他果断放弃了记下咒言的念头,因为他明白,这咒言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是诱饵!
他立刻调动起“武意通玄”的境界,不再去追溯这幻境中他人的意境,而是前所未有地反向注入自己的意志!
“我,不是萧承煜!”
他以驰骋沙场、斩将夺旗的滔天杀意与决绝意念为砖石,在自己的识海之中,强行构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名之墙”。
这道墙隔绝了过去,屏蔽了所有呼唤,墙身上只用最纯粹的意志,烙印下两个大字:
现在!
轰——!
精神世界一声巨响,整个朝堂幻境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镜子,寸寸崩碎。
现实中,那面青铜古镜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后“咔嚓”一声彻底裂开。
第九口玄棺,在沉重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
棺内没有尸骨,没有珍宝,只有一卷古朴的竹简,静静地躺在中央。
陈九陵走上前,颤抖着手将其拿起,缓缓展开。
竹简的第一行,是用朱砂写就的一行字,笔锋凌厉,仿佛要透过竹片刺出:
“致未来的我:若你读到此信,说明你已拒绝成为轮回的祭品。记住,真正的归冥门不在地下,而在人心。九棺齐聚之日,即是破局之时。”
他攥紧了手中的竹简,仿佛握住了自己失落的另一半灵魂。
抬头望向苏绾,他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双经历过无尽挣扎的眼眸,此刻清明如洗。
“该我们出手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群山之上,覆盖着整片山脉的巨大符阵血光骤然逆转,猩红褪去,转为一片惨白如骨的月华。
月华之下,一个立于山巅的漆黑身影仰天发出一长串狂笑,手中紧握的摇铃疯狂震动,发出摄人心魄的声响。
笑声与铃声中,大地深处,那八道早已沉寂了百年的恐怖棺气,仿佛收到了最终的号令,猛然苏醒,冲天而起,在云层之下化作八道狰狞的虚影,遥遥呼应着第九棺的开启!
九命玄棺,终将重聚。
而那股汇聚的恐怖气息,正隐隐指向西南群山边缘,一处被无尽黄沙半掩的月牙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