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天光初透,黑鸦谷的雾气尚未散尽,一队人马已悄然开进寨门。
赵云骑在马上,银袍未染尘埃,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残垣断壁。
这座山寨依山而建,木石参差,寨墙多处坍塌,茅屋倾颓,野狗在废墟间游荡,啃食着不知何时遗留的骨骸。
然而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中央高台,环顾四野——地基深夯,岩脉稳固,数十个凿于山体的洞窟错落分布,有的深达十余丈,竟与地下暗流相通,清泉汩汩涌出,汇成一道细溪穿寨而过。
“此地可屯兵,可储粮,更可为根基。”赵云低语,
赵山紧随其后,头颅微垂,声音沙哑:“将军所见极是……可这寨子,本就是用血换来的。”
赵云转头看他。
赵山苦笑一声,抬手指向南侧一片荒坡:“那上面埋着三十七具尸骨,都是当年被郡吏逼税逼死的乡亲。我带着活下来的几十口人上了山,教他们拿刀、劫道、抢粮……不是为了当匪,是为了活下去。”
他说完,双拳紧握,指节发白,仿佛仍能听见那些寒夜里妻儿哭嚎的声音。
赵云沉默片刻,忽然转身,指向北面崖壁一处风化严重的岩层。
那里的石纹呈灰白交错,表面布满蜂窝状孔隙,在晨光下泛着碱性的微芒。
“此处岩层含碱重,若煅烧成灰,掺入黏土与砂砾,便可制粗水泥。”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虽不如后世混凝土坚固,但筑十里矮墙足矣。”
话音未落,刘老已疾步上前,伸手摩挲岩面,指尖捻起碎屑放入口中轻抿,随即双眼骤亮:“真有碱性!若以窑烧之,再混黄泥,确能凝结成砖!”
他激动得声音发颤:“将军,这不是夯土,这是新法筑城啊!咱们不用再靠木栅挡敌了!”
赵云微微颔首,心中已有蓝图展开:以科学配比改良传统工艺,用最原始的材料撬动最根本的变革。
前世他是地质工程师,识岩辨矿,通晓材料力学;今生他要将这些知识化作基石,一砖一瓦,重建乱世秩序。
正说话间,闻人芷领着几名盲童自寨后归来。
她眉心微蹙,玉笛贴耳,似在捕捉某种隐秘声波。
“将军,地窖里关着几个人。”她低声禀报,“气息虚弱,但尚存生机。”
赵云眼神一凛,当即带人前往。
推开腐朽木门,一股霉臭扑面而来。
昏暗的地窖角落,五名百姓蜷缩在稻草堆上,手脚被麻绳捆缚,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他们是前几日路过此地的商贩。”赵山低头承认,声音艰涩,“我没杀他们……只想等家人来赎些粮食和铁器。”
赵云静静看着那几个颤抖的身影,没有怒斥,也没有宽恕。
良久,他挥手下令:“松绑,清洗伤口,赐热水热粥。”又命人取来三斗粟米,“亲自送他们出谷,护送到官道岔口。”
众人愕然。有人窃语:“放虎归山,岂不泄露我等行踪?”
赵云回身,目光如电:“我们不再是山贼,而是‘屯训营’。”
他登上高台,声音朗朗,穿透晨风:“自今日起,黑鸦谷改名‘屯训营’,为常山新军根基之地!愿留者,编入匠役或戍卒,每月领饷、分粮、授技;想走者,发路引、给干粮,任其去留!”
台下哗然。
有人惊疑不定,以为是诈;有人冷笑退后,怀疑另有杀局;更有老匪握紧刀柄,警惕环视四周。
赵云不动声色,继续宣布三条禁令:“一,不得私掠百姓;二,不得欺压妇孺;三,违令者,由‘执法哨’举证定罪——凡目不能视者,皆可为监。”
他指向那群盲童。孩子们手持铜铃串,腰系律令竹简,神情肃穆。
全场寂静。
这是从未有过的规矩——让瞎子监督明眼人?让孩童审判壮汉?
“过去我们是鬼。”赵山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坚定。
他抽出腰间藤杖,大步走向两名躲藏在人群后的老匪,一把拽出他们藏在靴中的铜钱,“现在,我们要学做人!”
杖落如雨,噼啪作响。两人哀嚎跪地,不敢反抗。
众人震撼。
黄忠抚须而笑:“此子可用。”
刘老则已带领工匠奔赴崖壁,开始勘测采石路线;闻人芷指挥盲童布设听音铜管,连通各要道暗角,形成一张无形的情报网。
日影西斜时,演武场已平整完毕,黄忠亲自执鞭训练第一批青年;石灰窑火光初燃,青烟袅袅升腾,预示着第一块新型夯土砖即将诞生。
赵云立于寨楼顶端,俯瞰整座山谷。
昔日匪巢,如今井然有序,炊烟升起,孩童嬉戏,竟有了几分人间气象。
但他知道,人心难驯,旧习难除。
夜深人静,一轮冷月悬于峰顶。
寨门紧闭,巡逻哨影交错。
忽有一阵极细微的摩擦声,从东侧柴房方向传来——像是铁器刮过木箱,又似脚步刻意放轻。
屋檐下,一名盲童缓缓睁开无瞳的眼,手中铜铃轻轻一震,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鸣。
他嘴角微动,没出声,只是将铃绳悄悄系在通往主帐的丝线上。
风过林梢,铃音如息。
而赵云,仍在灯下翻阅《万象天工》中新解析的《燕山枪谱》残卷,笔锋流转,正将第七式“断流绞柱”的破绽补全。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三日深夜,风穿谷隙,如刀削薄雾。
寨中灯火渐熄,唯主帐一灯如豆,映着赵云执笔的手影在帷上摇曳。
他正以朱砂批注《燕山枪谱》第七式“断流绞柱”的变招轨迹——此式原为回马反刺,力道沉猛却转身滞涩,极易被敌趁虚而入。
而在“万象天工”中经三百余次推演重构,他已将其拆解为“三叠绞”,借腰脊螺旋之力分段发力,破防于转瞬之间。
就在此时,檐下铜铃轻震。
不是一声,而是两声短促连响,如蛛丝断裂的颤音——这是听风谷秘传的“夜巡九律”中,代表“潜行异动”的警讯。
赵云笔尖微顿,眸光未抬,只将竹简轻轻合上。
不消片刻,闻人芷悄至帐外,玉笛贴唇,声若游丝:“东柴房侧壁有松动,两人正撬藏兵洞的暗格,欲取兵器出逃。”
“是李五和陈七。”盲童阿黍坐在廊角,手中铃绳轻抖,“他们今晚换了三次呼吸节奏,踩碎了三片瓦。”
赵云起身,披甲不带刃,踱步而出。
黄忠已在寨心等候,手按剑柄,眉峰紧锁:“将军,此二人曾劫商杀人,若放其离去,恐泄机密;若斩之示众,又怕寒了新附之心。”
赵云望向紧闭的寨门,忽道:“开大门。”
众人一怔。
“摆案,设酒,燃松 torch 三盏于路口。”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入地,“要走的人,我不拦。但得先答我三问——你叫什么?为何从贼?走后去哪儿?”
命令传下,四野惊疑。
守卒迟疑着推开沉重的铁木寨门,冷风灌入,火光摇曳。
一张粗木案摆在岔道口,一碗浊酒置于案上,酒面映着半轮寒月。
不多时,两道黑影自林间窜出,正是李五与陈七,肩背包裹,腰悬短刀,神色仓皇。
可当他们看见那敞开的大门、孤案独酒,反倒僵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
“走啊。”赵云站在十步之外,声音不高,却穿透夜寂,“酒都备好了。”
李五喉头滚动,死死盯着那碗酒,像是盯着一道生死界碑。
良久,陈七大喝一声,拔刀欲冲——却被李五猛然拽住。
“别……”他嗓音沙哑,双膝一软,轰然跪地,“我叫李五……老家在巨鹿郡平乡县……黄巾起时,一把火烧了全村,爹娘埋在猪圈底下,我背着妹妹逃出来,可她路上饿死了……我没地去,没活路,只能上山吃这碗黑饭!”
风止,铃息。
赵云缓步上前,亲手将酒递到他手中。
“那就留下。”他说,“把这里当家。明日进匠队,学烧石灰,每月领饷养命,不必再靠抢。”
李五颤抖着接过酒碗,泪水砸落碗中。
陈七望着他,又望向那盏孤灯下的身影,终于抛刀跪倒。
七日后,屯训营清点名册:收编八十六人,三十人入匠队采石制灰,四十人编为步伍雏形,每日由黄忠督训枪阵;刘老率众建成三座石灰窑,首批新型夯土砖已可承重;盲童们布设铜管听音网,连通地窖、粮仓、哨塔,昼夜无盲区。
赵云亲执铁凿,在谷口立碑一方,刻下八字:“弃恶之地,重生之始。”
临行前,他召赵山至主帐,取出一卷油布图纸——乃是山寨全境机关布置图,含暗道、伏弩、水闸、火药坑位,皆以几何测算精确标注。
“守好这里。”他目光沉静,“接应流民,安置难民。若有急讯,燃双烟为号,我必星夜来援。”
赵山双手接过,重若千钧。
翌日拂晓,赵云率亲卫离谷。
马蹄踏碎晨霜,墨色披风隐没于薄雾山径。
赵山伫立寨门,目送那抹银甲身影远去,忽然抽出佩刀,在旗杆基柱上狠狠划下三道深痕,一字一句低吼:
“护民一日,不负赵字!”
而此刻,百里之外的冀州安国县境,一条蜿蜒河道静静流淌,水面上浮着层层芦苇。
岸边高台耸立,铁链横江,几名持矛壮汉盘踞哨楼,目光森冷地扫视着下游来船。
台上,一人披猩红大氅,手持长枪斜指苍天,冷笑声响彻河面:
“过河者,交钱免死——谁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