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外,西风猎猎。
毛骧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山丘上,锦衣卫的飞鱼服被他用一件普通的黑色斗篷罩住,整个人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的目光,穿过枯黄的草木,死死锁定在远处的临时校场上。
那里,新组建的“北平火铳营”正在进行第一次实弹射击。
“举枪!”
东宫派来的教官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五百名从北平边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卒,动作整齐划一,举起了手中的“圣石火铳”。
没有点火,没有烟雾。
只有一阵奇异的低鸣,仿佛无数只蝉在瞬间振翅。
“射击!”
“嗤——嗤——嗤——”
密集的,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汇成一股死亡的交响。
数百道赤红色的流光,如同一场精准的流星雨,瞬间覆盖了三百步外的重甲木人阵。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片熔化声。
那些足以抵挡三轮强弓攒射的重甲,在赤色流光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片。
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在木人胸前炸开,边缘呈现出恐怖的赤红色,滚烫的铁水滴落在地,激起阵阵白烟。
一轮齐射。
仅仅一轮齐射。
整个木人阵,全灭。
毛骧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执掌锦衣卫多年,见过最狠的刀,最毒的计,最忠诚的死士,最惨烈的战场。
可眼前这一幕,依旧让他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这不是战争。
这是抹除。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士兵的眼神。
在射击结束后,他们看向手中的火铳,看向南方金陵城的方向,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对武器的敬畏。
那是一种混杂着崇拜、狂热与绝对忠诚的信仰!
他们效忠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大明,甚至不是龙椅上的皇帝。
他们效忠的,是赐予他们这神罚之力的东宫太子!
毛骧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凝重。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传回金陵。
传给那位,既渴望儿子成龙,又恐惧猛虎卧榻的皇帝陛下。
……
夜深。
一间戒备森严的密室之内,毛骧点燃了特制的蜡烛,融化了火漆。
他提笔,沾了沾墨,笔尖悬在八行密信纸上,久久未能落下。
这封奏报,该怎么写?
写得太轻,是欺君之罪。
写得太重,万一引得陛下对太子猜忌过甚,父子失和,他毛骧就是千古罪人。
许久,他终于落笔。
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他没有过多描述圣石火铳的威力,因为任何语言在那种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
他只写了一句话:“一轮齐射,三百步外,重甲百具,无一完好。”
而后,他将笔锋转向了太子殿下的手段。
“……太子殿下先以雷霆之势,揭燕王贪腐之实,令其威信扫地。再以万金之赏,收拢边军之心。最后,赐下神兵,许以高位,令北平骄兵悍将,尽皆归心。”
“如今,燕王府闭门不出,形同圈禁。北平军政大权,十之七八,已入东宫之手。”
写到这里,毛骧停顿了许下,最后,他加上了自己最直观,也是最悚然的判断。
“太子行事,堂堂正正,皆为阳谋。以势压人,以利诱人,以威慑人。所过之处,人心尽附,无可抵挡。”
“臣观北平之势,燕王朱棣,表面顺从,实则心怀怨愤,已成困兽。然,太子殿下之威,已非一藩王可撼动。”
“臣,斗胆妄言:北平,已然易主。”
他将密信小心翼翼地装入特制的铜管,交给了一名最心腹的锦衣卫校尉。
“八百里加急,不得有误!亲手交到陛下手中!”
“遵命!”
黑影一闪,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
金陵,皇城,乾清宫。
夜已三更,朱元璋却毫无睡意。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里,面前的烛火,将他苍老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在等。
等他派出去的鹰,从北方带回来的消息。
脚步声响起。
内侍总管捧着一个火漆密封的铜管,碎步走了进来,跪伏在地。
“陛下,北平八百里加急。”
朱元璋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一把夺过铜管,拧开,取出那张薄薄的信纸。
展开信纸,他的目光飞速扫过。
“一轮齐射,三百步外,重甲百具,无一完好。”
看到第一句,朱元璋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西山靶场的那一幕,但那只是十支火铳。
而现在,是数百支!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朱标如何揭穿朱棣,如何散尽万金收买人心,如何兵不血刃地将整个北平掌控在手时,朱元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的表情。
有欣慰。
“好!好个标儿!不愧是咱的种!对付老四那样的狼崽子,就得用这种手段!”
有骄傲。
“阳谋!哈哈!这天下,除了咱,谁还敢跟咱的太子玩阳谋!”
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难以言喻的……警惕与不安。
尤其是看到最后那句“北平,已然易主”时。
朱元璋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了。
他将那张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他那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咱的太子,太能干了啊……”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不但会造神仙才有的东西,还会收买人心了……”
“咱还没死呢,他就把咱的北方门户,变成了他的东宫后院……”
朱元璋站起身,在大殿内来回踱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猜疑的寒光。
权力,是这世上最烈的毒药。
他这个皇帝,更是中毒最深的人。
他需要一个强大的继承人,但绝不需要一个现在就能威胁到自己皇权的继承人!
“来人!”
“奴婢在!”
“传咱密旨给毛骧!”朱元璋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让他继续给咱盯紧了!”
“重点查!那五百支圣石火铳的交接,人员名册,弹药……晶片配给,日常操练,所有的一切,咱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咱要看看,咱的太子,到底想在北平,给咱练出一支什么样的兵!”
……
北平,神机营中帐。
朱标正悠闲地擦拭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霹雳子”。
蒋瓛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殿下,毛骧的信使,已经出城一个时辰了。”
“另外,他的人,今天开始频繁接触新成立的火铳营,似乎在调查武备交接的细节。”
朱标的动作没有停下,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父皇的鹰,就是比狗跑得快。”
他将“霹雳子”收好,抬起头,看向蒋瓛。
“他想查,就让他查。”
“传令下去,火铳营那边,全力配合毛指挥使的‘公务’。”
蒋瓛一愣:“殿下,这……”
“让他查。”朱标重复了一遍,眼神幽深,“把所有能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都给他看。名册、操练手册、甚至可以让他亲自观摩晶片的更换流程。”
“但是……”朱标的声音,陡然转冷。
“格物院的核心图纸,膛线技术,聚能阵法的蚀刻工艺,以及……我们在北平地下发展的暗线网络。”
“这些,一根毛,都不能让他碰到。”
蒋瓛瞬间明白了。
太子殿下这是要上演一出“空城计”!
用无数真实但无用的表面信息,去掩盖那真正致命的核心机密!
“遵命!”蒋瓛躬身领命,心中对这位太子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他退下后,朱标独自一人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望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
金陵城,就在那个方向。
他能想象到,此刻,他那位多疑的父皇,正对着一份让他又惊又喜的密报,彻夜难眠。
“父皇。”
朱标轻声低语,声音被卷入凛冽的寒风中。
“您想看,儿臣就让您看个够。”
“只是,您看到的,永远都只是冰山的一角。”
“这个天下,儿臣,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