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未时三刻。铅云低垂,江风如刀,铜陵段江面如同被扼住的咽喉。
明安达礼的六十余艘大小船只,此刻早已是惊弓之鸟。船上的近七千清军,无论是满洲马甲还是绿营步兵,在经历了漫长的水上颠簸和贵池的惊吓后,绝大多数人面色青白,头晕目眩。脚下这摇摆不定、吱嘎作响的木船,对他们而言不再是运载工具,而是漂浮的囚笼。呕吐物的酸臭、汗水的馊味、还有对深水的恐惧,混合在每一条拥挤的船舱里。
他们骨子里是陆上的虎狼,习惯了坚实的大地和冲锋的节奏。在这无根的水上,弓箭手拉不开满弓,火铳手瞄不准目标,最悍勇的巴牙喇站在摇晃的甲板上也会双腿发软,十成武艺去了七成。唯一的念头,就是踏上陆地!只要脚踩到实地,他们就能重新变回那支令人胆寒的军队。
明安达礼站在摇晃的旗舰艉楼,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眼神死死盯着前方看似平静的铜陵江岸。那里有平缓的滩涂,有茂密的芦苇,再往后是起伏的丘陵。“传令!”他的声音因晕船和焦虑而嘶哑,“所有船只,若是遭遇袭击,不必理会江心!不必与敌船纠缠!全力向两岸靠拢!寻找任何可以登陆的地点!小船放下,载甲士抢滩!”
命令迅速传达。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船上的清军军官用刀背抽打、用怒吼催促着士兵和水手。桨橹疯狂地划动,风帆被调整到最利于靠岸的角度。整个清军船队,像一头受伤的巨兽,不再追求航向与阵型,只是凭着本能,不顾一切地扑向两岸!
然而,铜陵的江水,早已布下了第一道死亡陷阱。
就在最前列几艘清军哨船和快艇,眼看就要冲上南岸一处浅滩时。
“砰!咔嚓——噗嗤!”
一连串诡异的声音从船底传来!不是触礁的硬碰硬,而是尖锐之物斜着切入、撬开船板的恐怖声响!冲在最前的那艘快艇,船头猛地向上掀起,仿佛被水下一只巨手抓住船底往上托举,然后重重落下,船尾却传来木板被整个撕裂的爆响!江水从船尾一个巨大的裂口狂涌而入,瞬间就让船尾下沉,船头翘起,将甲板上十几名已经准备跳船登陆的清军像下饺子一样抛进冰冷的江水里!
“水底有桩!是暗桩!”凄厉的惨叫响起。
紧接着,又是几艘冲滩的船只以几乎相同的方式中招。它们撞上的不是垂直的障碍,而是聂头鱼带人精心布置的斜向暗桩。这些硬木桩顺着水流方向倾斜埋设,船只顺流冲滩时,船底不是正面撞击,而是顺着尖锐的木桩斜面向上滑、再被狠狠撬开!这种设计对船底的破坏力惊人,往往能撕开长达数尺、甚至贯穿船体的巨大裂口。
企图直接冲滩的先锋小船,瞬间非沉即瘫,堵塞了近岸水域,也狠狠震慑了后续跟进的船只。
“别停!绕过去!从旁边走!”后面的清军船只在军官的催逼下,试图寻找新的登陆点,或者转向看似更平缓的北岸。
就在此时,南岸芦苇荡中,沈铁头赤膊怒吼:“起索——!”
粗重的铁链带着淋漓的江水,轰然升起在离岸不远的浅水区,如同一条黑色的堤坝,将许多试图贴近岸边、放小艇登陆的大中型漕船挡在了离岸数十步之外!几乎同时,上游另一道铁索也升起,进一步压缩了清军船只靠近岸边的通道。
“炮台——目标近岸敌船,放!”陈文达的命令冰冷如铁。
“轰!轰轰轰!”
两岸高处的红衣大炮突然怒吼,炮口略微下调,沉重的实心弹呼啸着砸向那些被铁索所阻、挤在近岸水域企图放艇或直接冲滩的清军船只。
炮弹落点处,木屑与人肢齐飞,试图集结登艇的清军队伍被炸得血肉模糊,几艘漕船的船舷被打开缺口,放艇作业被迫中断。
“弩队!铳队!瞄准登艇、下水之敌,一个不许上岸!”
芦苇丛和乱石后的明军狙击手们,此刻化身为最冷酷的猎手。他们的目标不再是船上的军官,而是任何试图从大船放下小艇、或者从受损船只跳入水中向岸边泅渡的清军。
一名清军佐领刚刚指挥手下将一条小艇放入水中,正要带头跳下,一支弩箭“嗖”地飞来,精准地钉入他的脖颈,他捂着喷血的伤口,一头栽进江中。
几名绿营兵顺着绳索从大船滑下,刚落进齐胸深的水里,试图向岸边跋涉,一阵三眼铳的铅子便迎头泼来,水面顿时泛起团团血污。
更有甚者,明军弩手专门瞄准那些在水里挣扎、动作缓慢的目标,进行“点名”。
冰冷的江水、致命的暗桩、横亘的铁索、精准的炮火、无处不在的冷枪冷箭……清军登陆的企图,在铜陵明军精心编织的第一道防线下,撞得头破血流,付出了惨重代价,却几乎寸步难进。
明安达礼看着一艘艘试图靠岸的船只变成燃烧或倾覆的棺材,看着精锐的士兵在岸边浅水区被当成活靶射杀,双眼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可恶!可恶!这群水老鼠!”他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不能这么下去!传令,集中剩余船只,不管大小,给我对准一两个点,硬冲!用船填,也要填出一条路来! 再分一些船,去缠住那些骚扰的明军小船,别让他们那么自在!”
就在清军因登陆受挫而愈加焦躁、部分船只开始转向,试图抱团冲击一点,或分出兵力去驱逐袭扰的明军“钩船”时,陈文达等待的时机到了。
“擂鼓——一通!缓而重!” … “擂鼓——三通!疾如骤雨!”
毛瘸子的八艘“墙船”如同江底巨兽出水,它们没有冲向清军最密集、试图登陆的核心,而是巧妙地切入清军船队的中后段与侧翼,抢占上风位,一顿凶狠的齐射!链弹绞断桅杆,霰弹横扫甲板,实心弹凿穿船体。
这次打击并未追求击沉多少大船,而是重点破坏清军船只的机动能力,制造混乱,并将部分清军船只的注意力从“登陆”拉回到“自保”。
“鸣金——一声!‘钩船’全体,主动寻敌,接舷缠斗!把他们拖在水上!”
这才是陈文达真正的杀招!沙老七的十艘“钩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从隐匿处主动冲出。但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避开那些正疯狂试图冲滩、船头对准岸边、阵型密集不易靠近的船团,专门猎杀那些因炮击受损、掉队、转向迟疑、或者刚刚被“墙船”打乱、暂时失去明确登陆方向的清军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