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外的中军大帐内,夜已深沉。
帐外,江风带着水汽与寒意,呜咽着掠过营寨,吹得旗幡猎猎作响。抬眼望去,远处南京城头的几点灯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蛰伏巨兽惺忪的睡眼。
帐内,则是另一番景象。数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插在铜制烛台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光线投在巨大的南京及周边军事沙盘上,勾勒出山川河流与城郭营垒的明暗轮廓,墙上那幅详尽的《长江水域图》在气流中微微拂动。
郑成功正俯身于帅案前,案上铺着巨大的南京城防图,他手持朱笔,在地图上圈点勾画,声音沉稳地向环绕在侧的甘辉、万礼、余新等将领进行部署,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呼,打破了帐内凝重的氛围。一名传令兵风尘仆仆地闯入,单膝跪地。
“何事?”郑成功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
“启禀藩主,兵部尚书张大人遣快马送来急信!”传令兵双手高举一封密函。
郑成功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那封信,右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似乎想去接。然而,那抬起的手在空中凝滞了片刻,又缓缓放下。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传令兵,用一种刻意保持平静的声调命令道:“念。”
“是!”传令兵应声,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清晰而又带着几分急促地朗读起来:
国姓先生钧鉴:
煌言谨以赤诚,作书于军幕烛下。今日我师横绝大江,直薄金陵,父老携壶浆以迎,壮士抚剑鞘而歌,此实三百年未有之壮阔气象。然军中竟有待其自溃之论,闻之如寒冰灌顶,不得不披沥肝胆,为先生痛陈之。
论当前危局有三:
其一,屯兵坚城实为大忌。昔曹公八十万军屯赤壁,终遭东风之劫;苻坚投鞭断流之师,竟有八公山之溃。今观南京城头虽树降幡,然夜望城堞灯火如织,漕运舟楫未绝,此岂真心归顺之象?顷接探报,梁化凤部已移师崇明,蒋州铁骑星夜兼程,若待敌成合围之势,我十万貔貅恐成瓮中之鳖!
其二,伪降缓兵不可不防。马进宝遣使输诚,虽言辞卑抑,然其家小尽在燕京为质,所部仍据松江不退。此等首鼠两端之辈,安可轻信?忆昔甲申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亦以借师剿寇为名。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其三,士气盈虚关乎存亡。自舟师入江以来,义民箪食相迎,豪杰望风归附,全赖此破竹之势。若顿兵城下,锐气渐消,粮道日艰,恐江左义士心生疑虑,海上诸岛渐怀观望。昔刘琨困守并州,祖逖兵挫谯郡,皆因攻守易势之故。
当此危疑之际,煌言有五策以献:
一曰疾攻。金陵外郭虽有守备,然观音门、幕府山要隘未固。可遣甘辉将军率死士夜袭紫金山,煌言愿率水师截断燕子矶。城中见烽烟四起,必生内变。
二曰分势。宜分兵取镇江,据丹阳,收句容。如此则金陵如断臂之人,苏常漕运断绝。昔韩信下齐先取历城,光武定河北先收钜鹿,此即削枝斡干之法。
三曰疑敌。可扬言张名振将军已率舟师北上,使江北海州诸城自守不暇。更散布闽中援军不日将至,令虏帅首尾难顾。
四曰攻心。城中多故明遗老,可密传书简,许以重光华夏衣冠,续存朱明祀典。昔徐达克元大都,犹存忽必烈宗庙,此正怀柔之道。
五曰速决。今秋汛方盛,我水师尚可纵横江表。若待霜降水涸,则巨舰难行,虏骑四合,大势去矣!昔谢玄淝水大捷后,不乘胜直取中原,终致山河再裂,此痛史岂可重演?
今陈肺腑之言:
先生怀雷霆之威,负四海之望,若因一二降吏浮言,坐失龙盘虎踞之都,他日青史铁笔,岂不令孝陵洒泪,苍生寒心?武侯《出师表》云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今事势洞若观火,何疑之有!
时乎时乎,不再来!愿先生效太祖速克集庆之勇,弃苻坚八公山之疑。煌言当执桴鼓誓师,与士卒同冒矢石。若得克复金陵,则半壁可定,中兴可期;若失此机,恐江南父老再见永嘉之祸!
书不尽意,伏惟钧裁。
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张煌言 泣血谨上
永历十三年秋雨潇潇之夜
信毕,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油烟与泥土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
郑成功面色沉静如水,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扶在椅背上的手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击着硬木,节奏虽缓,却透露出内心正在压制着的不悦与波澜。
良久,他方才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张尚书忠心可嘉,所言亦不无道理。然我大军压境,大势已成。南京已是我掌中之物,岂会因时日早晚而生变?传令各营,严加戒备,静待城中消息。不出三日,必有分晓。”
说完,他竟自顾自走到案边,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缓缓啜饮起来,姿态看似从容,却更像是一种拒绝深入讨论的姿态。
眼看郑成功如此轻描淡写,置张煌言的血泪谏言于不顾,余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再也按捺不住。
“藩主!”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末将以为,张尚书所言,句句在理!那梁化凤部突然消失,岂是寻常?马进宝前日遣使,眼神飘忽,末将亲眼所见,绝非真心归顺之辈!张尚书在信中说得明白,此乃‘拖刀之计’啊!”
郑成功的眉头瞬间皱起,刚欲斥责这突如其来的顶撞,中提督甘辉也已迈步出列。甘辉是军中宿将,素来沉稳如山,他的发言,分量极重。
“藩主,”甘辉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但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余将军话虽直率,却非无的放矢。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已近半月,士卒初至之锐气,正在消磨。张尚书‘分兵取旁郡’之策,实为老成谋国之言。若我军能分遣一旅,西取芜湖,北断淮扬,则南京不攻自乱。如今坐等其降,若真如张尚书所料,敌援军骤至,我军……将腹背受敌。” 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像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此时,后提督万礼也拱手道,语气焦灼:“甘提督所言极是。藩主,城中降虏,日日以来劳军为名,窥我营垒虚实。我等在底下,士卒们皆议论纷纷,言说‘莫非真要等鞑子援军来了才打?’军心可虑啊!张尚书远在皖南,却能洞察我等眼前之危,此信……乃是天意警示!”
帐内的气氛陡然改变了。
原本是郑成功一人独断乾坤,此刻却变成了三位核心大将借助张煌言的“势”,发起了集体的、有理有据的劝谏。那封信,像一面清晰的镜子,不仅照出了他们内心压抑已久的共同疑虑,更给了他们一个无法被轻易驳斥的、堂堂正正的进言理由。
面对心腹爱将们罕见的、几乎可称为“逼宫”的集体诘问,郑成功不能再简单地用“我意已决”来搪塞。他的内心波涛汹涌,既有被挑战权威的愠怒——“张煌言一纸书信,竟能动摇我的中军帐?诸将是被他说动了,还是本就对我心存疑虑?”;更有根深蒂固的自信——“尔等武夫,岂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政治意义?拿下南京,不仅要靠刀剑,更要靠威仪与天命!”
然而,甘辉等人提到的军心士气,确实戳中了他最在意之处。如果连这些最忠诚的部下都开始动摇、怀疑,那情况或许真的有些危险?但这丝细微的动摇,瞬间被他更强烈的自负与已然形成的战略判断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三位将领,语气虽刻意缓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
“诸将之意,本藩尽知。张尚书忠心,天地可鉴。尔等疑虑,亦在情理之中。”
他倏然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猛地抬手,遥指远处黑暗中南京城的轮廓。
“然而,正因南京乃江南根本,大明陪都,方不能以蛮力强取,徒留千古暴名!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我郑成功的旌旗所至,敌人望风归降!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
“梁化凤、蒋州之流,纵有援兵,不过乌合之众,何足道哉?马进宝若敢诈降,城破之日,便是他碎尸万段之时!”
“至于军心——”他声如洪钟,震得烛火摇曳,“传令下去,犒赏三军!告诉将士们,破城之后,富贵功名,尽在城内!尔等身为大将,当稳如磐石,勿为浮言所惑!”
“藩主!”众人见他执意孤行至此,本还想再劝。可郑成功已然抬手,断然下令:“传笔墨纸砚!现在我念,你写!”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已关闭了所有进言通道,决心已定,不容再议。
甘辉、余新、万礼等人相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无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颓然垂首。
很快,一名文书官小跑着入帐,在帅案上铺开宣纸,研墨润笔。
郑成功负手而立,略一沉吟,随即朗声口述,声音在寂静的帐内回荡:
张尚书钧鉴:
展诵华笺,具见忠忱。然公所言种种,未免多虑。我军自海疆北伐以来,破瓜州,克镇江,势如沸汤沃雪。今金陵孤城悬于江畔,正如熟果待摘,何须效樊哙之暴虎冯河?
论军势
昔韩信背水列阵,项王破釜沉舟,皆因势孤力薄。今我楼船蔽江,甲士如云,岂惧梁化凤区区万骑?蒋州铁骑纵至,不过添我军功簿上几行墨迹耳。
辨降情
马进宝家小在北,正可为人质。彼若反复,先斩来使祭旗,再驱降卒填壕。昔白起坑赵卒四十万,项羽屠秦军二十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察战机
公欲分兵四出,岂不闻五指不如一拳?今城中守将日日遣使乞降,三日之内必献城门。若依公言仓促进兵,反令守军同心,岂非弄巧成拙?
至若公献五策:
疾攻反伤士卒,分兵徒耗兵力,疑兵终非正途,攻心未免迁缓,速决正合吾意——然当待其自溃,方显王者之师。
昨观天象,紫微辉映南斗,金陵王气正当归我。公且整备舟师,待城门开启之日,同饮于秦淮河畔可也。
时值秋爽,正好休养士卒。我闽南儿郎涉海远征,岂在乎旬日之待?昔周公瑾火烧赤壁,亦待东风;司马懿克公孙,围城经年。今事尚在掌握,何须效妇人惶惶不可终日?
书不尽意,惟望静候佳音。
延平王 朱成功 手复
永历十三年七月望日
回信书写完毕,郑成功接过,浏览一遍,微微颔首,似乎对信中驳斥的力度与自身的“气度”颇为满意。
他再次端起茶杯,悠闲地品了一口,仿佛方才那场激烈的争论从未发生。而余新、甘辉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脸上写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默默地摇着头,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颓唐。
就在这帐内气氛压抑到几乎凝固的时刻——
“报——!”
帐外,又一个传令兵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穿透了厚重的帐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