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抱着刀，靠在廊柱下，感觉自己的耐心正随着头顶那轮明月一起，慢慢沉进乌云里。
她当保镖三年，从没接过这么糟心的任务。
保护目标云无涯，江湖第一神医，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是个嘴毒、矫情、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他清奇的脑回路把她气到内伤的——麻烦精。
比如现在。
富丽堂皇的王家大宅，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悲戚和恐慌中。大红喜字还没褪色，白色灯笼就已经高高挂起。后院隐隐传来家眷的哭声，为这喜庆又悲伤的场面添上第三分诡异。
而这位神医，正用他那只戴了雪白丝绢手套、养尊处优的手，轻轻掀开了停放在厅中棺椁的白布，往里瞧了一眼。
死者是王家少爷，今天本该是他迎娶美娇娘的大好日子，却在花轿进门时，被人发现直接挺地死在书房，脸上还挂着凝固的、极度惊恐的表情。新娘子则离奇失踪，只在空花轿里留下一张猩红的“鬼媒书”。
“啧，”云无涯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褪下手套，扔进旁边仆人端着的托盘里，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面色青紫，七窍有淡血渗出，瞳孔放大至极致……吓死的。”
旁边哭得几乎晕厥的王老爷猛地抬头：“吓死？我儿胆识过人，怎会被吓死？！”
云无涯懒洋洋地瞥他一眼，走到旁边价值不菲的红木桌旁，自顾自倒了杯茶，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王老爷，胆识过不过人，跟会不会被吓死，是两码事。好比您家财万贯，该心疼钱的时候，不也一样心疼么？”
王老爷被他噎得脸色一阵青白。
叶知秋默默转开了脸。看，又来了。这张嘴，迟早被人套麻袋打死。
“云神医，”王老爷强压着火气，“那……我这儿媳的失踪，还有这‘鬼媒书’……”
“哦，那个啊。”云无涯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抿了一口，眉头微蹙，似乎对茶叶品质不太满意，“令郎死状蹊跷，新娘子失踪得更蹊跷。这事儿，麻烦。”
他放下茶杯，抬眸，那双桃花眼里漾起一抹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浅笑：“按照行情，寻人解惑，起价一千两。鉴于此事涉及怪力乱神，严重挑战了我的医学常识和精神承受能力……”
他顿了顿，在王家老爷期待又肉痛的目光中，清晰吐出三个字：
“得加钱。”
叶知秋扶额。她就知道。
最终，在云无涯“专业”地阐述了此案可能对他的“精神”和“医德”造成的巨大损耗后，王老爷哆哆嗦嗦地，将酬金提到了两千两，并预付了一千两定金。
云无涯这才满意地揣着银票，带着他的“怨种”保镖，走出了王家大宅压抑的气氛。
此时已是深夜，长街寂静，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为了两千两，你就能对着个死人评头论足，还扯什么精神损耗？”叶知秋终于没忍住，出声嘲讽。她武功高强，耳力极佳，刚才在厅里，她分明听见云无涯检查尸体时，几不可闻地“咦”了一声。这混蛋，绝对发现了什么没说。
云无涯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月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睛。
“叶姑娘，”他语重心长，“人要吃饭，马要吃草，我这么娇弱，不多赚点钱，怎么请得起你这种级别的保镖？”他目光在她抱着的刀上扫过，“再说，验尸怎么了？那是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通过观察，我能知道他最后一刻看到了多么恐怖的东西，这很重要。”
“那你看出什么了？”叶知秋追问。
云无涯忽然凑近。
清雅的药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凛冽气息瞬间笼罩了她，叶知秋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握紧了刀柄，瞪着他。
他低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戏谑的恶意：“我看出……他死前，肯定没来得及把钱花完。”
“云、无、涯！”叶知秋咬牙，手按上了刀柄。
“嘘——”云无涯却忽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目光锐利地扫向街道尽头的黑暗，“看来，王家的钱，确实不太好拿。”
他话音刚落，十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屋檐落下，手中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
为首一人声音沙哑：“云神医，有些闲事，不该管的，别管。”
叶知秋瞬间闪身，已将云无涯严严实实挡在身后，长刀“沧啷”出鞘，雪亮的刀锋映照着她冷冽的眉眼。
“我的任务期间，”她头也不回地对云无涯说，声音斩钉截铁，“你死不了。”
云无涯看着她紧绷却坚定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哦，那交给你了。打晕就行，别弄死，留口气问问谁派来的……工钱照算，动手费一人十两，记你账上。”
叶知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钱！
她懒得再理这货，身形一动，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黑衣人群。刀光如匹练，森寒刺骨，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之声。她的武功走的是刚猛凌厉的路子，招式大开大合，效率极高。
黑衣人们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只是跟班的女护卫武功如此之高，一时间竟被逼得手忙脚乱。
云无涯不知何时已退到了安全的角落，悠闲地倚着墙，还真就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巧的银算盘，嘴里低声念叨：“一个十两，两个二十两……啧，这丫头下手真快，都快五十两了……”
就在叶知秋即将把最后一个黑衣人也放倒时，那黑衣人眼中狠厉之色一闪，猛地抬手，一支袖箭并非射向叶知秋，而是直取倚在墙边、看似毫无防备的云无涯！
“小心！”叶知秋心头一紧，想也不想，回身便欲去格挡。
然而，比她更快的，是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银光。
“叮！”
一声轻响，那支来势汹汹的袖箭，在离云无涯心口还有三寸远的地方，竟被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击飞，钉入了旁边的墙壁。
云无涯依旧保持着倚墙的姿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拨弄算盘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叶知秋猛地回头，看向云无涯。
月光下，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一针只是她的错觉。
地上，被击晕的黑衣人横七竖八地躺着。
长街重归寂静，只有云无涯“啪”地一声，将小算盘合上的轻响。
他抬眼，对上叶知秋惊疑不定的目光，桃花眼一弯，笑得人畜无害：
“叶姑娘，身手不错。看来我这个月的保镖费，花得挺值。”
叶知秋盯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她保护了数月的“废物”神医，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她从未看透的迷雾。
而这桩“喜丧鬼嫁”案，恐怕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