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玲觉得自己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后面。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从红梅温热的手掌里抽出来,指尖却僵着,没动。
“我……我……”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得自己都快听不见,“红梅……这……这哪行……”
妥协是成年人的美德,更是穷苦人的铠甲。她想起母亲说过,女人这一生就像河里的浮萍,能抓住一根可靠的枝杈,便是天大的造化。如今枝杈递到眼前,她反而怯了——是怕抓住,还是怕抓不住?
可她心里又同时冒出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实际、更疲惫的声音——找个依靠,不好吗?
这念头像一件半旧的衣裳,虽不光彩,却实在暖和。她心里那点关于常松的、刚冒头就被掐灭的念想,是缎子面料,好看却贴不住身;而老夏,则像一块厚实的灯芯绒,能实实在在地挡风遮寒。
小军眼看要上大学了,小娟没两年要读初中,处处要钱。在城里,睁开眼就是开销。她一个寡妇,挣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汗腥气。要是真有个可靠的男人……
但这人是常松的同事……
红梅看着她的神情。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拉住大玲冰凉潮湿的手,声音放得更软和了些:
“玲姐,你别多想。这事儿啊,还是我家常松提的呢。”她这句话说得清晰,确保某个装睡的人能听见,也彻底堵死了大玲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们俩昨天晚上躺在床上闲聊,说起你不容易。常松就说,他们船上那个老夏,人靠得住,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他说,‘咱得帮玲姐寻个靠谱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大玲的神色,又添了一把火:“那个老夏我见过,我们家现在这辆桑塔纳,就是买他的。当年他老婆查出来癌,刚买的新车,急着用钱,低价就转给我们了。为啥?就为赶紧凑钱给老婆治病。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重情重义?玲姐,跟他试试,不亏。真的。”
角落里,常松躺在拼起来的椅子上,胳膊搭在额头上,一动不动,好像睡得正沉。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皮下的眼珠在微微转动。红梅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他耳朵里。他心里先是咯噔一下,随即又是一松。
松的是,红梅这几句话,把他从那个尴尬的局面里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他还是那个顾家、体贴、关心亲友的好男人。
可那“咯噔”一下,是什么?是男人心底深处,对另一个女人那点微弱的、尚未燎原便被自己亲手掐灭的火星,最后一点不甘的余烬?他说不清,也不愿去细想。他只是维持着那个睡着的姿势,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均匀。
就在这时,张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早就醒了,憋了半天了。她扭着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空茶杯,像是要去倒水,眼睛却斜睨着大玲。
“哟!这是好事儿啊!”张姐嗓门亮堂,带着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大玲啊,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常松和红梅可是实心实意为你好!你说你一个人拉扯俩孩子,多难哪!找个男人帮衬帮衬,这日子立马就不一样了!你还犹豫个啥?赶紧答应啊!”
她的话像针,一下下扎在大玲最难受的地方。大玲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红梅皱了皱眉,看了张姐一眼,没接她的话茬,只是轻轻拍了拍大玲的手背:“玲姐,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跟我说。”
女人的路啊,走着走着就窄了。年轻时以为脚下是原野,能跑到天边去;中年才发现,不过是条独木桥,能扶一把的,也就是身边路过的那几根稻草。
学校的天空,蓝得透亮,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着。
英子和张雪儿趴在水泥天台的栏杆上,看着下面操场上奔跑的学生。
“雪儿,其实王强挺好的。”英子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好友。“对你死心塌地的。”
张雪儿脸一红,嘟囔道:“我妈说了,现在年纪小,不能谈恋爱。我都没敢跟她说王强的事。”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再说,以后考到哪里还不知道呢。”
英子笑了:“处个朋友嘛,怎么就叫谈恋爱了?咱们心里有数,学习为主就行了。”
“那你呢?”张雪儿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英子,“周也和张军,你更喜欢谁?”
英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飘向远处。天台上风大了些,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
“其实……我觉得周也跟你更配一点。”张雪儿自顾自地说下去,“张军那个人吧,好是好,就是太闷了,什么都憋在心里。跟他在一起,得多累啊。”
英子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有鸟群飞过。“我哪有心思细想这些。”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就想好好考试,上个好大学,以后多挣点钱。我妈太不容易了……”
张雪儿伸手搂住她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英子,不管咱俩以后考到哪儿,离得多远,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那当然!”英子终于笑了,用力点头。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这么危险!”一个略带喘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周也几步跨了上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先是落在英子身上,上下扫了一眼,才看向张雪儿。
张雪儿识趣地松开英子,冲她眨眨眼:“快上课了,我先下去啦!”
天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风更大了些,吹得英子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线。
周也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栏杆上,胳膊有意无意地碰着她的胳膊。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阵微热的麻。
“你上来干嘛?”英子没看他。
“找你。”周也回答得干脆,目光落在她侧脸上,“躲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
“要你管。”
周也轻笑一声,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英子,你想考哪个大学?”
英子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有些迷茫:“还没想好。你呢?”
周也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很热,力道有些大。
“你在哪,我就在哪。”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每个字都砸在英子心上,“我的未来里,必须有你。”
少年的誓言总是这样,以为‘未来’是件自己可以全权做主的礼物,轻易就能许赠于人。他还不知道,命运最擅长的,就是在你精心规划的蓝图上,轻轻改上几笔。
英子心头猛地一跳,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像有两团火,烧得她心慌意乱。
“英子,一会儿我们去接小娟?我复习资料看完了……”张军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
张军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几本卷了边的复习资料,愣愣地看着天台边上那两个人。看着周也紧握着英子手腕的手,看着英子泛红的脸颊。
“啪嗒”一声,他手里的复习资料掉在了地上,散落开来。
九月的风本该是暖的,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青春最隐秘的伤口。三个人的青春,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呼啸。
那一刻,张军觉得自己的心,像他那些散落一地的复习资料,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每一页都写满了无人看见的认真,也每一页都那么轻易就能被撕碎。
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三人之间那层薄而坚韧的窗户纸,终究是被这阵风吹破了。
张军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嘴唇紧抿,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受伤,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然后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
英子下意识地想追,手腕却被周也牢牢抓住。
“别管他。”周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还有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霸道。
英子用力甩开他的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张姐把一团和好的面摔在案板上,“砰”一声闷响。
仿佛摔打着红梅那‘不识好歹’的善意。她手下狠狠揉捏,那面团成了她无处发泄的心事,越揉越胀,越揉越酸。
“好你个李红梅!我好心好意帮你防着野花!怕你家墙角被人撬了!”她心里咬牙切齿,手下狠狠一揉一折,“你倒好!还给野花浇水施肥!给她介绍起对象来了!显得你多大度!多贤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