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郑南教的“凝气成剑”法门已初见成效。白晔练得废寝忘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安若看在眼里,心疼得紧,这日趁郑南出门访友,早早备好了食盒。
“小白晔,今天休息半天吧。”她拉住正要往武场冲的少年,“看你都瘦了,姐姐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白晔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安若抿嘴笑,“郑前辈交代了,劳逸结合才是正道。而且……”她顿了顿,“你上次不是说想尝尝城南的‘八宝鸭’吗?”
白晔立刻忘了练功的事,兴冲冲就要往外跑,被安若一把拽住:“急什么,换身干净衣服。还有,带上伞,看着要下雨。”
等两人收拾妥当出门,已是午后。天色果然阴沉,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城南的“福满楼”是南都老字号,以八宝鸭闻名。三层木楼,飞檐翘角,门前挂着红灯笼,即使阴天也透着一股暖意。
白晔和安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二楼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晔?”
两人抬头,只见临窗的雅间里,皓曦和皓凌正并肩而立。皓曦依旧是一身月白,皓凌则穿着淡紫襦裙,两人都未戴太多首饰,却掩不住通身气度。
“皓曦姐姐!皓凌姐姐!”白晔惊喜道,“你们也来吃饭?”
安若微微一怔,随即敛衽行礼:“民女安若,见过两位殿下。”
皓曦的目光在安若身上停留一瞬,又看向白晔牵着安若的手,眼神微凝,但很快恢复平静:“不必多礼。既然遇上了,便一起吧。”
这话说得自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皓凌也笑道:“是啊,正好我们也刚到,还没点菜呢。”
白晔高兴地点头,拉着安若就往楼上走。安若被他牵着,感受到楼上两位公主投来的目光,手心微微出汗。
雅间里,四人围桌而坐。
气氛有些微妙。
皓曦坐在主位,皓凌坐在她左手边,白晔本想挨着皓凌坐,却被安若轻轻拉到皓曦右手边坐下——她坐在白晔另一侧。这样一来,白晔左右都是姐姐,倒像被保护在中间。
店小二殷勤地递上菜单。皓曦接过来,却先递给白晔:“你想吃什么?”
白晔不好意思地推给安若:“安若姐姐点吧,我不懂。”
安若接过菜单,却见皓曦和皓凌都看着她,一时有些局促。她本就是帮派之女,虽识得字,但对点菜这种讲究事并不擅长。
皓凌善解人意地开口:“这家的八宝鸭是招牌,一定要尝的。还有松鼠鳜鱼、蟹粉豆腐、清炒时蔬……汤的话,来道鸡汤煨竹荪如何?”
她点的都是经典菜式,不张扬也不寒酸。安若松了口气,点头道:“殿下安排就好。”
皓曦又加了两道点心:“再要一碟桂花糖藕,一碟糯米糍。他爱吃甜的。”后面这句,自然是指白晔。
白晔嘿嘿一笑,默认了。
等菜的空档,皓凌给白晔倒茶,皓曦则看向安若:“安若姑娘是南境人?”
“回殿下,是。”安若恭敬答道,“家父原是安澜帮帮主。”
“安澜帮……”皓曦沉吟,“我听说过。去年南境水患,安澜帮曾捐粮五百石,救助灾民。令尊是义士。”
安若眼圈微红:“多谢殿下记挂。”
皓曦不再多问,转而看向白晔:“这几日练功可还顺利?”
白晔立刻来了精神:“郑爷爷教了我‘凝气成剑’的法门,我已经能凝出三道剑气了!虽然还不稳定,但郑爷爷说再多练几天,就能用于实战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三位女子都静静听着,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皓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小白晔真厉害。”
安若也抿嘴笑:“他练功可拼命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晚上还要加练一个时辰。”
皓曦闻言,看向白晔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心疼:“练功虽要紧,也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的。”白晔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左右看了看三位姐姐,开心地说,“今天真好,安若姐姐、皓曦姐姐、皓凌姐姐都在。”
他说着,左手牵起安若,右手去牵皓曦——皓曦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白晔又看向皓凌,皓凌笑着主动伸手,握住了他牵着皓曦的那只手。
于是四个人,手牵着手,连成了一个圈。
白晔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们像一家人一样。”
这话说得天真,却让三个女子心头都是一动。
安若看着少年纯粹的笑脸,想起他救自己时的毫不犹豫,一路上的照顾体贴,心中柔软一片。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他,但只要能在身边照顾他,便足够了。
皓曦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少年手指修长温暖,带着薄茧。她想起曦华宫那些日夜,想起他受伤时自己的担忧,想起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时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知道,不想放开这只手。
皓凌握着皇姐和白晔的手,心中既温暖又酸涩。她知道皇姐对白晔的感情不一般,也知道自己或许不该有那些心思。可是……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她真的做不到只把他当弟弟。
一时间,雅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和少年纯真的笑声。
菜陆续上来了。
八宝鸭酥烂入味,松鼠鳜鱼酸甜酥脆,蟹粉豆腐嫩滑鲜美。皓曦给白晔夹了块鸭腿,皓凌舀了勺豆腐,安若则细心地剔掉鱼刺,将鱼肉放到白晔碗里。
白晔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姐姐们,我吃不了这么多……”他哭笑不得。
“多吃些。”三人异口同声。
说完,三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方才那点微妙的敌意,在少年纯真的笑容中,暂时消散了。
毕竟,他那么高兴。
她们都不想破坏这份美好。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期间白晔说了许多练功的趣事,比如剑气凝到一半突然散掉的窘态,比如郑南被他逼得弃枪时的惊讶表情。他说得生动,三位女子听得认真,时不时发出轻笑。
窗外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雅间里却暖意融融,灯火温馨。
直到最后一道甜点上桌——桂花糖藕和糯米糍,白晔眼睛都亮了。
皓曦将糖藕推到他面前,皓凌递上筷子,安若则倒了杯热茶给他解腻。
白晔吃得满足,嘴角沾了糖渍都不自知。皓曦自然地用帕子替他擦去,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安若看在眼里,心中明了——这位大皇女对白晔,是真正放在了心上。
皓凌也看出来了,垂下眼,默默吃着自己的那份。
雨渐渐小了。
该分别的时候。
皓凌先起身,走到白晔面前,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小白晔,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
她动作亲昵,眼中带着不舍。
白晔点头:“皓凌姐姐也是。”
皓凌笑了笑,又看了皇姐一眼,这才转身离开。她的侍女撑着伞等在楼下,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接着是安若。她整理好食盒,对皓曦行了一礼:“殿下,民女先带白晔回去了。”
皓曦颔首:“路上小心。”
安若又看向白晔,柔声道:“走吧。”
白晔却看向皓曦:“皓曦姐姐不一起走吗?”
皓曦摇头:“我再坐会儿。”
她顿了顿,轻声道:“过两天,我再去看你。”
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承诺。
白晔用力点头:“好!”
他跟着安若下楼,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皓曦站在窗边,月白色的身影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孤清。
少年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跑回去陪她。
可安若已经撑开伞,拉着他走进雨里。
“走吧,郑前辈该回来了。”她说。
白晔这才收回目光。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水敲打着油纸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若姐姐,”白晔忽然问,“皓曦姐姐是不是不开心?”
安若沉默片刻,轻声道:“殿下有殿下的心事。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白晔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点头:“嗯,我会一直陪着皓曦姐姐的。”
还有皓凌姐姐,还有安若姐姐,还有李叔、辛大哥、顾大哥、郑爷爷……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少年不知道的是,有些陪伴,注定无法长久。
有些离别,早已在路上。
同一时刻,南都西郊,南国祖祠。
这是一座古朴肃穆的建筑,青砖灰瓦,古木参天。平日里只有几个老仆负责洒扫,香火冷清。
雨中的祖祠更显寂寥。
黄道宗撑着一柄青竹伞,缓步走进祠堂。他依旧是一身灰色长衫,步履从容,仿佛只是来此游览的文人。
祠堂正中,供奉着南国历代先皇的牌位。最上方,是一尊白石雕像——南国开国皇帝白皓的坐像。雕像已有些年头了,表面被香火熏得微黄,但眉眼间的威严依旧。
黄道宗在雕像前站定,收起伞。
他没有跪拜,只是静静看着那尊雕像,眼神复杂。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三支细香,就着长明灯的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空旷的祠堂里盘旋。
他将香插入香炉,然后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很郑重,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行礼完毕,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尊雕像,转身离去。
青竹伞重新撑开,灰色的身影融入雨幕,很快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负责洒扫的老仆提着水桶走进祠堂。他是个佝偻老人,眼睛有些花了,每日只是机械地擦拭供桌、清扫香灰。
今天他却愣了一下。
香炉里,插着三支新香。
青烟还在缓缓上升。
“哎?”老人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插的香?早上明明还没有……”
他绕着香炉走了两圈,又看了看紧闭的祠堂大门,摇摇头。
“算了,不管了。”
他嘟囔着,继续擦拭供桌。
香炉里,三支香静静燃烧。
青烟缭绕,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等待该来的人。
等待该发生的事。
雨还在下。
南都的夜晚,灯火渐次亮起。
福满楼的雅间里,皓曦依旧站在窗边。
她看着雨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看着白晔回头时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安若撑伞时自然的亲昵。
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知道,不想放手。
永远都不想。
窗外,雨打屋檐,声声入耳。
窗内,女子独立,心事如雨。
而更远的江湖,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所有人,都在命运的棋盘上。
只是不知,谁是棋手,谁是棋子。
又或者,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