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晨光,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热烈。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金红色的光芒便迫不及待地漫过屋顶,将夜的清凉驱赶得无影无踪,空气中迅速充盈起阳光烘烤泥土和植物的暖香。
林家大院里,比往日醒得更早一些。王桂香已经在灶间忙活着,锅里熬着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混合着新蒸馒头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麦香味。林海生正蹲在井台边磨一把旧镰刀,嚯嚯的声音规律而有力。林晓梅和周继军昨晚没走,住在晓梅以前的房间,此刻也起来了,周继军在扫院子,林晓梅帮着母亲摆碗筷。
一种无声的、喜悦的忙碌,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
林晓兰推开自己小屋的门,一眼就看见陆建军已经起来了,正站在院子东南角那片小药圃边,微微弯着腰,看着那些在晨光中舒展着叶片的薄荷和艾草。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汗衫和一条同色军裤,身姿依旧挺拔,但少了些正式,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晨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膀和侧脸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柔和许多。
听到开门声,陆建军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林晓兰脸上微微一热,昨晚星空下的对话和那枚握在手心的五角星带来的悸动,在晨光中似乎更加清晰。她稳了稳心神,走过去。
“起这么早?”她问,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习惯了。”陆建军直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睡得好吗?”
“嗯,挺好的。”林晓兰点头,也看向药圃,“看什么呢?”
“这些草药,长得很好。”陆建军说,语气里带着欣赏,“你照看得用心。”
“主要是种子好,地方也向阳。”林晓兰蹲下身,轻轻拨弄了一下一片薄荷叶子,清凉的香气立刻散发出来,“再过段时间,就能摘些嫩叶泡茶了。上次给你的安神茶包,就是用这种薄荷做的基底。”
“嗯,效果很好。”陆建军也蹲了下来,离她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皂角和草药的气息,清新而宁神。他伸出手,学着她的样子,指尖拂过另一片艾草叶背面的茸毛,触感微糙。“你之前说,想尝试做艾灸条?”
“是有这个想法。”林晓兰有些惊讶他还记得,“艾草温通,做灸条很适合老人和体寒的人。不过工艺更复杂,需要专门的卷制工具和耐燃的纸张,还在摸索。”
“需要什么工具,可以告诉我。”陆建军说得很自然,“部队里有时候能接触到一些地方上的老手艺人,或者特别的物资渠道。”
这不是客套,而是切实的支持。林晓兰心里一暖:“好,等我想清楚了需要什么,再跟你说。”
晨光越来越亮,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湿润的泥地上,靠得很近。院子里其他声响——井水的泼洒声、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灶间碗碟的轻碰声——都成了背景音。
“建军,晓兰,吃饭了!”王桂香在堂屋门口喊了一声。
“哎,来了!”林晓兰应道,和陆建军一起站起身。
早饭桌上,气氛比昨晚更加轻松自然。王桂香不停地给陆建军夹馒头、舀粥,林海生也问起他部队食堂的伙食怎么样。陆建军话依然不多,但回答得很认真,偶尔还会主动问起林海生厂里的情况,或者晓峰在学校的事儿,努力融入这个家庭闲聊的氛围。林晓兰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饭后,周继军要去上班,林晓梅送他到门口。林海生也推着自行车出了门。王桂香收拾着碗筷,对林晓兰和陆建军说:“你俩今天有啥安排?建军好不容易回来,晓兰你也休息,出去转转?”
林晓兰看向陆建军。陆建军沉吟了一下,说:“今天还有点事,要去部队一趟,汇报情况,处理些手续。”他看向林晓兰,“下午……如果有空,我去卫生站接你下班?”
这算是他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约会”邀请,虽然地点普通,时间也短。林晓兰心跳快了一拍,面上却平静地点点头:“好。我下午应该没什么特殊情况。”
“那行,你们忙你们的。”王桂香笑呵呵地说,“晚上回来吃饭!我买条鱼!”
陆建军先走了。林晓兰帮母亲收拾完,也准备去卫生站。出门前,她回到自己小屋,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深红色丝绒盒子,打开,看着里面那枚静静躺着的、磨损的五角星。她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处凹痕,冰凉的金属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没有把它戴在身上,而是重新合上盒子,小心地放回原处。有些东西,不需要时刻展示,放在心里最安稳的地方就好。
卫生站的工作如常。上午看了几个感冒腹泻的小病人,给一位高血压的老大爷测了血压调整了用药,又跟着刘站长去了一户行动不便的老人家里出诊。忙碌间隙,林晓兰的思绪偶尔会飘向下午,想象着陆建军穿着军装,站在卫生站门口等她的样子,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小吴护士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今天的不同,趁没病人时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林医生,今天心情很好嘛?有啥喜事?”
林晓兰脸一热,含糊道:“没什么,天气好。”
“是吗?”小吴护士笑嘻嘻的,也没追问,转头去整理纱布了。
下午快到下班时间时,林晓兰竟然有些难得的紧张。她对着墙上那块有些模糊的玻璃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深吸几口气。就在这时,站里的电话响了。
小吴护士接起来:“喂,红星卫生站……哦,李主任啊!找林医生?在的在的,您稍等。”她捂住话筒,对林晓兰小声道,“生产服务办李主任,找你,听着好像有点急。”
林晓兰心里咯噔一下,接过电话:“喂,李主任,我是林晓兰。”
电话那头,李主任的声音果然带着一丝急切和不同寻常的严肃:“小林啊,你在站里就好。是这样,刚才区工业局刘干事亲自带着沪上振兴日用化工厂的一位副厂长和两位技术科的同志,到街道来了!指名要见你,谈‘晓兰药坊’技术合作的事情!人现在就在我办公室呢!你看……是不是马上过来一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势汹汹,直接找到了街道,由区工业局的人领着,规格不低。
林晓兰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声音依旧平稳:“李主任,我这边刚忙完,正准备下班。既然是谈合作,还是正式场合,我这样直接过去会不会太仓促?而且,这件事涉及到药坊的具体技术和未来发展,是不是应该更正式地安排一下,比如约个时间,请街道领导、药坊的成员一起参与讨论更合适?”
她的话,既表达了愿意接触的态度,又强调了事情的正式性和集体性,没有因为对方来头大就乱了方寸,也没有立刻把自己置于被动接受谈判的位置。
电话那头的李主任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和旁边的人低声商量。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再次传来,稍微缓和了些:“小林你说得也有道理。他们确实来得突然。这样,我跟刘干事和沪上振兴的同志解释一下,就说你今天有工作走不开,另外药坊那边也需要时间准备。我们初步约定……后天上午,在街道会议室,正式开个座谈会,你看怎么样?到时候街道王主任、我,还有你,药坊那边……你看让谁参加合适?”
后天上午,给了缓冲时间。林晓兰快速思考了一下:“药坊那边,我大姐林晓梅负责账目和日常管理,李婶和张姨是主要操作工,她们都应该参加。另外,如果方便,我想请卫生站的刘站长也列席一下,毕竟涉及到药品相关,听听专业意见。”
她把能想到的、能增加己方分量和专业性的人都点了出来。
“行!没问题!”李主任似乎觉得这个安排更妥当,也更有面子,“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上午九点,街道会议室!你好好准备一下!”
挂了电话,林晓兰手心有些微汗。该来的谈判,终于要摆在明面上了。对方来者不善,但她也不是毫无准备。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看墙上的钟,下班时间已经到了。她收拾好东西,跟刘站长和小吴护士打了招呼,走出卫生站。
刚出门,就看见陆建军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没穿军装,还是早上那身旧汗衫军裤,但身姿笔挺地站在卫生站对面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看到林晓兰出来,立刻迈步走了过来。
“等很久了?”林晓兰问。
“刚到。”陆建军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残留的紧绷,“怎么了?站里有事?”
林晓兰没想到他观察这么细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李主任的电话内容简单告诉了他。
陆建军听完,眉头微蹙,但眼神依旧沉稳:“后天上午?”
“嗯。”
“时间有点紧,但够用了。”陆建军沉吟道,“今晚和明天,把药坊所有的生产记录、账目、原料来源凭证、还有你做的那些改进计划和试验数据,都再整理一遍,理清思路。重点突出你们的规范性、稳定性和独特的草药添加思路。至于合作条件……”他看向林晓兰,“你的底线想好了吗?”
“技术不卖断,品牌必须保留,合作方式以技术支持或产品供应为主,不接受完全吞并或转移生产。”林晓兰清晰地说出这几天反复思考的要点,“如果对方只想买配方,或者想用他们的牌子,那就不用谈了。”
陆建军点了点头:“原则清晰就好。谈判的时候,不用急,多听他们说。把你们做的东西,实实在在地摆出来,比任何空话都管用。需要我帮忙梳理哪些材料吗?”
他的分析和支持,总是能迅速抓住重点,给予最实际的帮助。林晓兰心里安定不少:“好,晚上回家,我们一起看。”
“嗯。”陆建军应着,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手里拎着的布包,“走吧,先回家。王婶不是说买了鱼?”
两人并肩走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胡同里。身影被拉长,依偎在一起。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灯火次第亮起。近处,是炊烟、饭香和归家的笑语。
确定关系的第一个白天,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柔情蜜意,而是在一场即将到来的商业博弈前,达成了默契的同盟,规划着共同的应对。
但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真实的情感模式——不是风花雪月的装饰,而是面对现实风雨时,最坚实可靠的并肩与支撑。
夏夜的风,温热地吹过。林晓兰看着身边男人沉稳的侧影,心中那枚小小的五角星,仿佛也随着心跳,熨帖着掌心,传递着无声而恒久的力量。
远方的涟漪已然荡开,挑战就在眼前。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