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外滩,一栋不起眼的五层砖石结构洋行顶层,一间房间内,正在进行着一场隐秘的会面。
房间不大,陈设却极尽奢华。
厚重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墙壁上覆盖着深红色的丝绒壁布,悬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中国山水画。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周围摆放着六把高背雕花座椅。
天花板上垂下的一盏水晶吊灯并未点亮,光线来自墙壁上几盏造型古朴的煤气壁灯,将房间照得光线柔和略显幽暗。
林承志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面前放着一杯清茶。
连日来,“样板车间”的设备采购、赵仲平事件的后继调查、以及应对各方压力,消耗了他大量精力。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式三件套、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华人男子。
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面容儒雅,眼神精明。
此人名叫徐文伯,表面上是这家“怡和洋行”的华人经理,实际身份是共济会东方支部在上海的核心成员之一,负责金融与物流网络。
安德烈亚斯以“顾问”身份坐在林承志侧后方,保持着沉默。
“林先生,您托付的事情,支部已经办妥了。”
徐文伯用带着江浙口音的官话缓缓说道。
他从随身携带的鳄鱼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林承志面前。
文件是英文的,标题是“海关特殊放行凭证及货物清单副本”。
内容显示,一批申报为“民用机械特种配件及实验用稀有金属样本”的货物。
共计十五个木箱,总重约三吨,已于四日前由德国汉堡港装船“莱茵河号”启运,预计十日后抵达上海港。
货物清单上罗列着钨钢锭、镍铬合金棒、高纯度电解铜板、特种轴承钢等名称,后面标注着“用于精密仪器研发与测试”。
最关键的是文件下方的海关放行签章和手写批注:
“经查,确系科教用途,准予免检放行,按最低税率计税。江海关监督 赵(签字)”。
“免检放行!”林承志眼睛一亮。
这批材料正是“样板车间”急需的、用于制造速射炮关键部件和精密机床刀具的特种金属!
由于欧洲方面的限制和梅耶的干扰,通过正常商业渠道进口极其困难,且极易被卡在海关。
共济会东方支部竟然能打通江海关的关系,拿到免检放行的特许!
这省去的不仅仅是时间和关税,更重要的是避免了开箱查验可能带来的技术泄露风险!
“徐先生,贵支部神通广大,林某佩服。”
林承志由衷赞道,仔细收好文件。
“不知是如何办到的?那位赵监督……”
徐文伯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林先生客气了。共济会兄弟互助,本就是我们的信条之一。
至于赵监督……”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他的一位公子,正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攻读法学,成绩优异,但学费与生活费颇为不菲。
恰巧,我们支部在伦敦的一位兄弟,是该校的校董,也是某家信托基金的托管人。
通过一些‘合规’的渠道,为那位公子提供了一份‘学术奖学金’和一份在伦敦顶尖律师事务所的实习机会。
赵监督是聪明人,自然懂得投桃报李。
当然,这一切都合乎法律与程序。”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揭示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关系网络运作。
从上海的洋行经理,到伦敦的校董和律师,再到掌握实权的海关监督。
用合法的“奖学金”和“实习机会”,换取关键位置上的“行个方便”。
这不仅仅是贿赂,更是利益捆绑和长期关系的建立。
“另外,”徐文伯补充道。
“‘莱茵河号’抵港后,码头装卸和短途运输,我们也安排好了。
码头工头是我们的人,负责装卸的脚行也打点妥当。
货物从船上直接装入我们指定的、带有怡和洋行封条的篷车,运至闸北厂区。
沿途租界巡捕房和华界地保,都不会为难。
整个过程,不会有任何无关人等接触货物。”
考虑得如此周全!
林承志心中再次感叹共济会这个古老组织在实务层面的深厚底蕴和高效执行力。
这不仅仅是解决了眼前一批材料的运输问题,更是为他未来更大规模的物资引进,开辟了一条相对安全可靠的秘密通道。
“费用方面……”林承志开口。
徐文伯摆手打断:“林先生见外了。您是美国总会的兄弟,更是东方支部的‘永恒导师’。
为您服务,是支部的荣幸,也是我们的投资。当然,”
他话锋一转,笑容意味深长。
“支部近期在拓展长江内河航运业务,希望能与‘美华洋行’在货运代理和保险方面有所合作。
另外,支部对闸北厂区未来可能生产的某些‘民用精密机械’,也很感兴趣。”
这才是成熟的交易。
不直接谈钱,而是寻求更长远的商业合作和利益共享。
共济会提供网络和庇护,林承志提供未来的商业机会和技术产品。
双方各取所需,绑定更深。
“合情合理。”林承志点头道。
“具体合作细节,我可以让‘美华洋行’的经理与徐先生详谈。
至于‘民用机械’,待产品成熟,必当优先考虑与支部合作。”
“痛快!”徐文伯抚掌轻笑,“与林先生合作,就是爽快。”
正事谈妥,气氛轻松了一些。
徐文伯又为林承志添了茶,状似无意地问道:“林先生近来可还顺利?听说闸北那边,动静不小,难免惹人注目。”
林承志心中一凛,知道对方意有所指。
共济会消息灵通,厂区的事情恐怕瞒不过他们。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承志坦然道。
“做些实事,总免不了招来些麻烦。好在有支部和诸位兄弟帮衬,尚能应付。”
徐文伯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林先生,有些话,本不该我多嘴。
但既为兄弟,便提醒一句。
您那厂区,近来似乎不太平。
不仅外面有人盯着,里面……恐怕也混进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赵仲平那件事,恐怕没表面那么简单。”
林承志眼神一凝:“徐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
“风声谈不上。”徐文伯摆摆手。
“只是我们的人在日常‘信息收集’时,偶然发现。
近两个月,租界里有几拨生面孔,似乎在暗中调查从闸北厂区出来的人,尤其是那些技术人员和工匠。
手法很专业,不像是官府的人,也不像普通的商业间谍。
其中一拨,隐约和日本领事馆有些关联。另一拨……更隐蔽,背景不明。”
他看向林承志:“另外,您身边那位安德烈亚斯先生,背景深厚,想必能帮您处理很多麻烦。
但有时候,光芒太盛,也容易成为靶子。
有些人,对圣殿骑士团的动向,可是敏感得很。”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直白了。
共济会不仅察觉到了日本和不明势力对厂区的渗透。
甚至对安德烈亚斯背后的圣殿骑士团也有所了解,并提醒这可能引来其他神秘组织的关注!
“多谢徐先生提醒。”林承志郑重道,“我会加强防范。”
“防范是其一。”徐文伯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时候,主动把水搅浑,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有些人躲在暗处,是因为暗处安全。
如果暗处也变得不安全了,他们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主动出击?林承志若有所思。
会谈又持续了一刻钟,敲定了一些后续联络和合作的细节。
最后,徐文伯亲自将林承志和安德烈亚斯送至洋行后门一处隐秘的通道。
“林先生,今后但凡有用得着支部的地方,尽管开口。
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事,我们办起来,或许比官面上更方便。”徐文伯拱手道别。
“有劳徐先生。”林承志还礼。
离开洋行,坐上早已等候在巷子里的马车,林承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安德烈亚斯,徐文伯最后那几句话,你怎么看?”林承志问道。
安德烈亚斯沉吟片刻:“他在暗示我们,可以利用共济会的信息网络和地下力量。
对潜在的渗透者进行反向调查,甚至……制造一些混乱,迫使对方暴露。
这或许是个办法。
圣殿骑士团在中国的力量主要集中于军事技术和上层关系。
在本地市井情报和行动方面,确实不如扎根多年的共济会东方支部灵活。”
“主动把水搅浑……”林承志喃喃重复,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或许,是时候给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找点事情做了。”
马车驶过外滩,汇入车流。
林承志望着窗外繁华的租界景象,心中那个反击的计划,开始逐渐清晰。
法租界一栋公寓的窗帘后,一架望远镜正远远地监视着怡和洋行的后门。
望远镜后,是一张苍白阴郁的西方人面孔,正是光明会的“渡鸦”,弗雷德里克·梅耶。
“林承志……怡和洋行……共济会……”
梅耶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果然,你和那些石匠勾搭上了。
看来,需要给杜兰德那边再加点压力了。
那只小‘夜莺’,最近似乎有些……不安分。”
他转身,对身后阴影中的一个身影低声吩咐:“给杜兰德发报:夜莺与目标人物近期接触频率异常降低,且未能提供有价值情报。
建议启动‘忠诚度再评估程序’,必要时可采取‘压力测试’。
我们需要确认,她到底还是不是我们的人。”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