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温润。
秦淮河畔,垂柳新绿。三月十八,黄道吉日,杭州西子湖畔、苏州山塘街、扬州瘦西湖畔,三家“沈氏药膳坊”同时开张。
没有敲锣打鼓的喧哗,只有素雅的青砖黛瓦,门楣上挂着沈薇亲笔题写的匾额——“食养天年”。字迹清峻,自有一番风骨。
开张前三天,沈钰以“沈记茶饮”总号的名义,向江南三地的官宦世家、富商巨贾递出了三百张鎏金请柬。请柬上寥寥数语:“北境官药坊特供药材,配江南时令之鲜,奉养身之道。敬候光临。”
简素,却透着说不出的底气。
开张这日,杭州总店。
沈钰一身月白长衫,站在二楼雅间的轩窗前,看着楼下情形。他今年十七,身形已长开,眉目间依稀可见沈薇的清冷轮廓,只是眼神更加圆融温和——这是常年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磨炼出来的。
一楼大堂,十六张黄花梨八仙桌座无虚席。应邀前来的,皆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杭州知府的大公子、织造局总管的夫人、盐商总会的会长……此刻,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人物,却都安静地看着手中那份素绢菜单。
菜单很薄,只列十二道菜品。每道菜名后,都有一行小字注解。
“玉竹老鸭汤——北境玉竹,三年生,滋阴润肺,宜春燥。”
“当归黄芪炖鸡——当归取岷县上品,黄芪选北地五年根,补气养血,久坐者宜。”
“茯苓山药糕——茯苓产自云州,健脾祛湿,配西湖莲蓉。”
药材产地、功效、适宜人群,写得清清楚楚。更妙的是,每道菜旁还标注了相配的茶饮——“配碧螺春清火”、“配祁门红茶暖胃”。
“沈小公子。”盐商会长是个五十开外的胖子,姓金,此刻笑眯眯地开口,“这菜单上写的,可是当真?老夫常年咳喘,春日尤甚,这玉竹老鸭汤……”
沈钰微笑上前,拱手道:“金会长放心。药膳坊所用药材,皆从北境官药坊直供,每一批都有编号可查。后厨有从北境请来的药师坐镇,负责药材鉴别和配伍。您若不信,”他顿了顿,“三日后,可请杭州杏林堂的孙老大夫来品鉴。孙老若说一句不好,沈氏药膳坊立即关门。”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金会长眼睛一亮:“孙老?那可是给宫里当过差的太医!你能请动他?”
“不是请。”沈钰笑容不变,“是请孙老来‘砸场子’。药膳之道,关乎性命,沈家不敢儿戏。”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片刻后,不知谁先叫了声“好”,掌声稀稀落落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这是阳谋。把最严苛的评判者请来,把最脆弱的地方亮给你看——你敢来查,我就敢让你查个底朝天。
一天下来,三家药膳坊的预定排到了半个月后。更重要的是,那张素绢菜单,连同沈钰那番话,在江南上层圈子里迅速传开。
“北境来的,就是硬气。”
“听说那沈医仙是她姐姐?难怪……”
“药材直供,药师坐镇,这手笔,江南哪家药铺比得上?”
消息传到江宁织造苏府时,已是五日后。
苏家现任家主苏明远,五十余岁,是三皇子萧炫的舅舅。此刻,他坐在花厅里,手里捏着下属递上来的密报,脸色阴沉。
“沈氏药膳坊……”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这个沈薇,手伸得够长。北境还不够她折腾,又跑到江南来抢食。”
“家主,”心腹幕僚低声道,“据查,沈钰那小子经营手段老辣,短短几日,已在杭州站稳脚跟。更麻烦的是,药膳坊实行会员制,入会者非富即贵,如今已有百余人。这些人脉若被沈家握在手中……”
“本官知道!”苏明远烦躁地打断他,“北境那边,我们插不进手。江南可是苏家的根基!绝不能让她在这里也坐大!”
他沉思片刻,冷笑道:“药膳药膳,重点在药。江南的药材行当,八成掌握在‘庆余堂’手里。庆余堂的东家,不是一直想搭上宫里的线吗?去告诉他,只要能让沈氏药膳坊的药材供应出问题,本官保他明年拿到内务府的采办资格。”
“属下明白。”幕僚躬身,“只是……沈家背靠北境官药坊,货源恐怕……”
“北境离江南千里之遥,运输途中,出点‘意外’不是很正常吗?”苏明远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江湖匪患,河道淤塞,天气异常……理由多的是。我要的是结果——让沈家的药膳坊,无药可用。”
“是!”
又过了十日。
沈钰看着手中第三份延期供货的函件,眉头紧锁。这是从北境发来的药材船队,原定昨日抵达杭州码头,今日却收到消息,船队在长江安庆段遭遇“水匪”,药材虽未丢失,但需配合当地官府调查,至少要耽搁七八日。
而药膳坊的库存,只够支撑三天。
“钰少爷,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掌柜忧心忡忡,“第一次说是河道清淤,第二次是连阴雨,这次又说是水匪……也太巧了些。”
沈钰没说话,走到窗前。暮色四合,西湖水面泛着最后一点金光。
他想起临行前,长姐沈薇对他说的话:“江南繁华,却也水深。若有人为难你,不必硬拼。记住,我们最大的依仗,从来不是药材,而是人心。”
人心……
沈钰转身,对掌柜道:“去,把明日所有预定都退了。”
“退了?”掌柜大惊,“这、这会影响声誉啊!”
“照我说的做。”沈钰神色平静,“退的时候,实话实说,就说北境药材船队遭遇意外,供货延期,药膳坊不能以次充好,只能暂缓营业。态度要诚恳,定金双倍返还。”
掌柜张了张嘴,最终叹口气:“是。”
消息一出,江南哗然。
有嘲笑的:“看吧,北境来的,到底水土不服。”
有惋惜的:“可惜了,他家的玉竹汤确实好。”
也有疑惑的:“连续三次延期,也太蹊跷了……”
这些议论,沈钰都听在耳中。他让药膳坊照常开门,只是不接待客人。大堂里,药师当众讲解药材鉴别;后厨开放参观,展示严格的清洗、炮制流程;甚至请来几位老主顾,现场品尝仅存的几道药膳,公开评价。
姿态放得很低,规矩守得很严。
第七日,药材船队终于抵达。沈钰亲自到码头接货。验货时,他当着众多商户和围观百姓的面,请来杭州府衙的仵作(古代亦负责检验货物)、杏林堂的孙老大夫,以及三位自愿前来的老主顾,共同开箱查验。
“茯苓一百箱,品相完好。”
“当归八十箱,无虫蛀霉变。”
“黄芪一百二十箱,根须完整……”
每报一项,围观人群便发出一阵低呼。这些药材的成色,明显比江南市面上的好上一截。
孙老大夫捡起一片黄芪,对着阳光看了看,朗声道:“五年生北芪,表皮金黄,断面菊花心明显,是上品!比庆余堂最好的货,还要好三分!”
这话如一块石头投入湖中。
人群炸开了锅。
沈钰这才走到码头高处,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扬声道:“诸位乡邻,沈氏药膳坊开业半月,承蒙关照。前几日供货中断,乃路途意外所致,让诸位久等,沈钰在此赔罪。”
他顿了顿,声音清朗:“为表歉意,未来一月,药膳坊所有菜品,价格减三成。同时,沈某在此承诺——凡沈氏药膳坊所用药材,皆接受各方监督。任何人,只要发现药材以次充好,当场奖励白银千两!”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好!”
“沈家厚道!”
“明日就去订位子!”
不远处,庆余堂的东家站在自家店铺二楼,看着码头热闹景象,脸色铁青。他手中捏着苏府传来的最新命令——“不惜代价,阻其供货。”
可如今这局面,还怎么阻?人家把规矩立在明处,把质量亮在阳光下,你再动手脚,就是与全杭州的百姓为敌。
“东家,苏府那边……”伙计小心翼翼问。
“回话,”庆余堂东家长叹一声,“就说……沈家势大,此事,办不了了。”
消息传回北境,已是四月芳菲尽。
沈薇看完沈钰的来信,脸上露出淡淡笑意。信中说,药膳坊生意比之前更火爆,且借此机会,与杭州府衙、本地行会都建立了良好关系。江南几家原本观望的药材商,也开始主动接触,想从北境官药坊进货。
“钰少爷长大了。”阿木在一旁笑道。
“吃了亏,才能长大。”沈薇将信收好,“江南这一局,他处理得不错。示弱不示怯,守正不出奇。很好。”
正说着,韩青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姑娘,京城八百里加急——陛下有旨,召您回京。”
沈薇眉梢微挑:“回京?何事?”
“说是……”韩青顿了顿,“北境新政卓有成效,陛下要亲自嘉奖。另有太医院奏请,欲请姑娘入太医院,主持编修天下医典,并推广牛痘接种之法。”
沈薇沉默了。
嘉奖是意料之中。但入太医院,编修医典,推广牛痘——这看似荣耀,实则是一把双刃剑。入了太医院,便是朝廷命官,要受诸多规矩约束;编修医典更是耗时费力,等于将她困在京城;而推广牛痘,一旦脱离北境这个她亲手打造的体系,会遇到多少阻力,尚未可知。
“王爷那边可有消息?”她问。
“王爷密信刚到。”韩青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
沈薇拆开,萧煜的字迹力透纸背:“圣意难测,然卿之功,天下共睹。京中已有风声,言女子入太医院,有违祖制。卿若不愿,我可周旋。”
短短几句,信息量极大。皇帝此举,既有嘉奖之意,也有试探和制约之心。而朝中反对之声,必然来自那些守旧势力和对萧煜不满的政敌。
沈薇将信纸凑近灯烛,火焰腾起,映亮她沉静的眸子。
“告诉传旨官,”她缓缓道,“沈薇接旨。待北境诸事安排妥当,即刻启程。”
“姑娘?”韩青一怔,“您真要入太医院?”
沈薇看着窗外北境辽阔的天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陛下要我去,我便去。”
“至于去了之后怎么做事……”
她转回身,眼中锋芒一闪而逝。
“那就是我的事了。”
树欲静,风不止。
那便迎风而上。
看看这京城的天空,能否容得下她这只从北境飞来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