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法修订之处设在内阁东侧的集贤堂。
这里原是内阁会议后,供阁臣与六部堂官私下商议机要、存放重要典籍的静室。
如今撤去闲杂,正中摆开一张丈余长的大案,案上笔墨纸砚、茶具香炉一应俱全,四壁高悬「法正民安」「律明政通」的匾额,气象端严。
馆内气氛,却与那庄重陈设截然相反。
长案两侧,泾渭分明。
岑煜端坐东首主位,他案头前堆叠着历朝历代《田律》、《赋役全书》乃至《周礼·地官》相关篇章的内阁藏本精校,更有无数南璃及前朝相关判例、地方旧规的朱批存档。
每一册都贴着细密的赤金签条,宛如一座千年文翰垒砌的、不容置疑的堡垒。他
身后坐着几位精通律法的阁属中书舍人及刑部老吏。
对面西首,戚扶媞案前摊开的,则是厚厚的《禾都清丈司试行汇总》、《女吏司各郡田情实录》、《安南、洛州、禾都三郡近年粮产与丁税负担比对录》,以及无数从田间地头带回的、盖着乡民指印的陈情书。
纸页边缘多有磨损,墨迹也深浅不一,在这满是书香墨韵的殿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蓬勃。
尹天乐、蒋莱及数名精干女吏、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静坐其后,个个腰背挺直。
萧弘书居于中席,更多时候是抚须聆听,偶作调和。
修订伊始,便是一场寸土必争的鏖战。
争论焦点,首先落在最核心的「摊丁入亩,废黜丁税」是否应写入新律总纲。
岑煜声音醇厚霸道,字字千钧:“丁税之制,源远流长。”
“《汉书·食货志》有载,民年十五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
“此非独为敛财,实有均平劳役、核验户口、稳固乡里之深意。”
“贸然全废,则朝廷失去调控人口流动、掌握丁壮实数之柄,地方失却维系乡勇治安之资。”
“譬如江河去堤,或一时畅快,然洪汛来时,何以制之?”
他引经据典,从汉代的算赋、唐代的租庸调,谈到本朝丁税与徭役的勾连,层层剖析,逻辑严密。
“故臣以为,新律可提改良丁税,使之更公,或渐次削减丁税比重,辅以严密的田亩核查与分级税制,方为稳妥。”
“一步废除,风险莫测,需有详尽预案,列举可能之弊三十六条,对应化解之策七十二款,徐徐图之,方不负立法之慎重,亦符内阁谋定后动之训。”
戚扶媞静静听完,待他语毕,才开口。
她没有直接反驳他的逻辑与风险,而是将手边一册厚厚的实录推到案中。
“阁老所言风险,下官不敢或忘。”
“然则,下官此处有禾都郡东乡七十三户、共计四百二十九人丁的详细录册。”
“册中载明,去岁此七十三户,共纳丁税银八十六两四钱。”
“而其中有十一户壮丁已殁于三年前乌蛮犯边,其税由宗族分摊。”
“有九户仅剩寡母幼童,为缴丁税卖尽鸡豚,冬日无棉。”
“更有三十余户,为凑丁钱,男子不得不远走他乡做苦力,田地荒芜,老弱无依。”
她抬眼直直看向岑煜:“敢问阁老,您所列三十六条风险,哪一条风险,比眼前这四百二十九人眼下的活命之忧,更为迫切?”
“那七十二款化解之策,可能先化解这八十六两四钱银子压出的凄苦?”
她顿了顿,又再次陈情:“法为人立,非人为法奴。”
“旧制利弊,典籍斑斑,下官亦曾苦读。”
“然读书是为明理,更是为救人。”
“若明知旧法如顽石压苗,却因惧怕移石时尘土飞扬、或恐新土不如旧石稳固,便任由苗萎,这法,守之何益?”
“这理,明之何用?”
“下官主张,新律总纲第一条,便须明载:自本法颁行之日起,南璃全境,永废人丁税。”
“此为定策,无须渐次,不必改良。”
“至于阁老所虑人口、治安、劳役诸事,当另立户籍、兵役、公共劳役等专法厘清,岂能以一项弊端丛生之税目,捆绑万千民生?”
一席话,如投石入深潭。
岑煜身后有人面露怒色,斥其强词夺理、藐视阁议。
戚扶媞这边,年轻官员们则胸膛起伏,眼神炽热。
萧弘书轻咳一声,以指尖点了点面前的内阁议事簿:“二位所言,皆有至理。”
“岑公重法统稳慎,戚大人重民生急迫。”
“不若将此条暂置,先议田亩等次划定细则?此亦阁中常例,先易后难。”
然而,细则之争,在这象征着最高行政权威的殿堂内,更为胶着,也更为消耗心力。
围绕五等田制的具体标准,双方展开了更繁琐、更近乎锱铢必较的拉锯。
岑煜坚持每一等次的划定,都必须有前朝或南璃旧例可循,有明确的气候、土壤、水文数据支撑。
且需经过地方三老评议、县衙初核、州府复核、户部备案、内阁稽核至少五道程序,以确保无懈可击,经得起千秋检视。
戚扶媞则主张,标准应简明扼要。
以产出能力为核心,结合土壤、水源、地势等关键要素,划定清晰范围即可。
执行程序也应简化,以清丈司实地勘验、数据公示、异议申诉至州府为主干,强调效率与透明,最终报备户部及内阁即可。
“法贵简当,使人易晓。”
“若条目浩繁,如牛毛茧丝,徒增胥吏上下其手之机,百姓茫然不知之困。”
戚扶媞指着一条关于「水田上等需满足连续三年亩产过两石」的旧例:
“且看这条:连续三年,若遇一年大旱或蝗灾,岂非良田亦成下等?”
“标准当有弹性,更当相信实地勘验者之判断与公示后民众之监督。”
“内阁之责,在于总揽大纲、督察核验,而非陷入具体田亩等次之微观争议。”
岑煜摇头,手指划过案上那本厚重的《内阁则例》:“弹性过大,则标准形同虚设,必生不公。”
“旧例虽繁,乃数百年经验总结,去芜存菁即可,岂能一概弃之?”
“内阁总理阴阳,协调四方,于田赋此等根本大政,正须微观入手,方能宏观不失。”
“至于相信勘验者…戚大人信任女吏与学子之操守,然其经验浅薄,易受蒙蔽,若无旧例与严密程序制约。”
“恐好心办坏事,反损新政信誉,亦损内阁威权。”
争论从辰时持续到酉时,堂内铜漏滴滴答答,记录着时光流逝。
窗外内阁院中古柏森森,鸦雀归巢,更衬得堂内气氛凝重。
一条中田与下田界限,便能辩上整整两个时辰。
双方援引的数据、案例、典籍在庄严肃穆的空气中碰撞,几乎能溅出火星。
戚扶媞嗓音渐哑,却依旧腰背挺直,逻辑清晰,寸步不让。
岑煜面色渐白,但引经据典依旧流畅,防守得滴水不漏。
萧弘书几番以阁老、大人之称调和,收效甚微。
修订进展,如陷泥潭,迟滞不前。
戚扶媞以惊人的毅力支撑着,白日在此与阁老重臣激辩,夜晚回到值房整理资料、推敲条款,时常伏案至三更。
尹天乐劝她歇息,她只摇头,抿一口浓茶,提笔继续。
她深知,在此地每退一步,都可能在新律中留下一个可供旧势力钻营的漏洞。
直到那日午后,众人正为一条山坡旱地是否单列瘠等争论时。
戚扶媞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仿佛整个集贤堂都在旋转。
她下意识想抓住光滑的案角,最终在尹天乐的惊呼与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软软倒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