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东城的胡同被洗得发亮,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透着水润的绿。沈言坐在廊下,看着小黑蜷在他脚边打盹,猫毛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却依旧把肚子贴在温热的地砖上,喉咙里的“咕噜”声裹着雨声,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格外舒服。
他手里捏着本泛黄的《形意拳谱》,翻到“虎豹雷音”那页,指尖划过“静听腹鸣,如雷贯耳,非外响,乃内劲自生”一行字,抬头看了看小黑。这猫正睡得酣,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隔着薄薄的皮毛,能隐约看到内脏蠕动的轮廓,那“咕噜”声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脏腑深处滚出来的,一圈圈荡开,与雨声的节奏奇妙地重合。
前几日练“十字桩”时,他试着摒除杂念,只专注于小黑的腹音。一开始总被窗外的鸽哨、远处的车声打断,后来索性闭上眼睛,把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听那“咕噜”声如何从细微的震颤开始,逐渐变得绵长,像山涧的溪流漫过卵石,不急不躁,却带着股持续的力道。
忽然间,丹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气顺着脊椎往上蹿,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哼”,不是刻意发力的闷响,倒像打哈欠时的自然舒气,却震得胸腔发麻,连带着廊下的雨声都仿佛顿了半拍。
小黑被这声气音惊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阴雨天里缩成细缝,像是在打量他有没有走火入魔。见他只是静坐,便又懒洋洋地垂下头,把爪子搭在沈言的鞋面上,腹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更沉了些,像是在引导他找回节奏。
沈言失笑。这猫竟真像个懂行的师父,知道他练岔了气,用自己的呼吸来给他“调桩”。
他想起刚学拳时,师父总说“功夫在拳外”。那时候他不懂,以为是说要多劈柴挑水练力气,直到养了小黑,才慢慢咂摸出味道——所谓“拳外”,是天地万物的规律,是花鸟鱼虫的姿态,是小猫酣睡时的腹音,是这些看似与拳无关的东西,藏着最本真的发力诀窍。
就像此刻,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小黑腹音的“咕噜”声,他自己呼吸的“呼哧”声,三者交织在一起,竟比任何口诀都管用。他试着让呼吸跟着小黑的节奏走,吸气时像猫爪收拢般蓄势,呼气时像猫尾轻扫般舒展,丹田的气不再是硬憋出来的,而是像雨后的春笋,顺着这股节奏自然往上冒。
雨停时,小黑伸了个懒腰,弓起的脊背像拉满的弓弦,浑身的猫毛炸开又收拢,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多余。沈言看得入神——这猫伸懒腰的姿态,竟和太极拳的“云手”如出一辙:沉肩时如猫低头舔爪,转腰时似猫弓背蓄力,落脚时像猫爪轻踩棉絮,每一处关节都圆活自如,透着股“松而不懈”的劲。
他站起身,学着小黑的样子慢慢舒展身体。先沉肩坠肘,感受两臂像猫的前爪般自然下垂,再以腰为轴,缓缓转动上身,想象自己的脊背是猫的脊椎,一节节松开,再一节节收紧。转到极致时,忽然像小黑扑鼠般猛地发力,脚下“噌”地踏出半步,拳头带着一股螺旋劲往前送——这正是八极拳的“顶肘”,以前总觉得发力僵硬,此刻竟觉得腰胯的劲顺顺当当传到了肘尖,带着股猫扑食的刁钻。
“喵呜?”小黑歪着头看他,像是在说“总算开窍了”。
沈言收势站定,额头上渗出细汗,却浑身舒畅。以前练拳总想着“刚猛”“迅猛”,把自己逼得像拉满的弓,反而容易受伤;如今学猫的慵懒,在松快里找劲,倒像是找到了条捷径——原来力气不用死憋,顺着身体的自然节奏,反而能生出更巧的劲。
从那以后,他练拳时总带着小黑。
天刚亮,他在院里站桩,小黑就蹲在对面的石榴树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枝叶,腹音像晨钟般规律;午后阳光好,他练太极的“野马分鬃”,小黑就在旁边打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腹音随着翻滚的动作忽快忽慢,提醒他转腰时要像猫翻身般灵活;傍晚练八极拳的“闯步”,小黑会追着他的影子跑,偶尔蹿到他脚边,迫使他收住脚步调整重心,倒让他悟到了“步步生根”的道理。
街坊们见了,都觉得新鲜。
李教授路过时,看着一人一猫在院里“对练”,捋着胡子笑:“沈同志这是在练‘猫拳’?倒有几分道家‘师法自然’的意思。”
“算是吧。”沈言笑着收拳,“这小东西比我懂劲。”
“万物有灵啊。”李教授指着小黑,“你看它卧着时,看似散漫,实则脊柱如弓,丹田似球,这股收放自如的劲,咱们这些读书人练一辈子也未必学得来。”
沈言深以为然。他翻遍了手里的拳谱,那些“气沉丹田”“力发于腰”的口诀,说得玄之又玄,可看小黑卧着时那副样子——肚子贴着地面,脊背微微拱起,气息深绵,不就是最好的“气沉丹田”?看它扑食时,后腿蹬地,腰胯一转,前爪如箭般弹出,不就是标准的“力发于腰”?
这些藏在拳谱里的奥秘,竟在一只普通的猫身上,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现出来。
他开始收集关于“猫与拳”的老话。去信托商店时,缠着李掌柜打听;逛潘家园时,跟摆旧货摊的老头闲聊;甚至去东城的茶馆,点一壶最便宜的茶,听说书先生讲江湖轶事。
还真让他凑出不少趣闻。
有个修鞋的老汉说,早年间有位形意拳大师,养了只狸猫,无论走到哪都抱着,说是“听猫腹音悟雷音,十年大成”;李掌柜说,他见过一本民国的拳谱,里面夹着张插画,画的是个武师蹲在地上,跟一只猫并排打坐,旁边题着“猫为虎师,拳为心影”;说书先生更是讲得神乎其神,说杨露禅练太极时,总在院里撒些小鱼干,看猫怎么轻巧地跃上墙头,怎么无声地落地,才创出了“猫步”。
这些故事真假难辨,沈言却听得津津有味。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说明,古往今来的武者,都懂从猫身上学东西——学它的静,学它的动,学它那股藏在慵懒里的机敏,学它腹音里藏着的内劲。
这天,他去95号院看看,刚进胡同就见傻柱追着棒梗打,嘴里骂着“小兔崽子,又偷人家的鸡”。棒梗跑得飞快,像只受惊的猫,钻过胡同口的窄缝时,身体一缩,贴着墙根就溜了过去,动作比猴子还灵活。
沈言看得眼睛一亮。棒梗这一下缩身,竟和小黑钻墙洞时的姿态一模一样——肩背一沉,脊柱一弓,四肢收紧,把身体的横截面积缩到最小,看似狼狈,却透着股顺应地形的巧劲。这不就是太极拳里说的“引进落空”?遇到阻碍时不硬撞,而是顺着势子调整身形,以巧劲避过去。
他站在原地,模仿棒梗缩身的动作,试着把肩背的劲松开,让脊柱像猫的脊椎般灵活转动。一开始动作僵硬,像个提线木偶,练了几遍,忽然找到点感觉——身体一沉,竟能轻松地从半开的院门缝里钻过去,比平时推门走还省力。
“沈小子,你钻狗洞呢?”傻柱正好追过来,见他这举动,笑得直不起腰。
沈言也不解释,拍了拍身上的灰:“傻柱哥,你看棒梗刚才跑的样子,是不是挺巧?”
“巧个屁!偷东西的本事!”傻柱气呼呼地说,却也忍不住补充,“那小兔崽子,打小就滑,跟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
“这股滑劲,要是用到拳上,说不定是好东西。”沈言笑着说。
傻柱听不懂他的话,骂骂咧咧地走了。沈言却站在胡同里,反复琢磨着刚才的感觉。原来“师法自然”不止是学猫,连孩子奔跑、泥鳅滑水,这些最本能的动作里,都藏着功夫的道理。
回到东城小院时,小黑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肚子对着阳光,腹音“咕噜咕噜”响得欢。沈言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像是抱着个温热的小罗盘,能指引他找到气息的方向。
他抱着猫,在院里慢慢打了一遍太极。动作放得极慢,每一招都跟着小黑的腹音调整呼吸,抬手时像猫爪拨弄毛线球般轻巧,落步时像猫踩瓦片般无声,转身时像猫蜷在炉火旁般圆活。
打到“白鹤亮翅”时,一阵风吹过,石榴树的叶子“哗啦”作响,小黑忽然从他怀里跳下来,追着一片落叶跑,腾挪跳跃间,动作舒展又敏捷,腹音随着跑动忽急忽缓,竟和他的拳招节奏完美呼应。
沈言停下动作,看着小黑追逐落叶的身影,忽然笑了。
或许功夫本就不该是苦大仇深的修行,而该像这样——抱着猫,听着风,跟着天地万物的节奏,一呼一吸,一拳一脚,都顺应着自然的道理。就像小黑的腹音,不是练出来的,而是活着的本能;他的拳,也该如此,不是硬练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
夕阳落在他和小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小黑叼着落叶跑回来,蹭了蹭他的裤腿,腹音又变得绵长起来。沈言弯腰把它抱起来,摸了摸它的头。
“走,给你弄条鱼吃。”
小黑像是听懂了,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响了,像在应和。
小院里,一人一猫的身影渐渐隐入暮色,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腹音和呼吸声,还在空气中轻轻回荡,与晚风、虫鸣、落叶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属于功夫与生活的歌谣。
挺好。
这样的日子,有猫作伴,有拳可悟,有自然可学,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