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xx游乐场。
阳光比昨天更加灿烂,毫不吝啬地洒在五彩缤纷的游乐设施上,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晕。空气里飘荡着的甜香、爆米花的焦香,还有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声。摩天轮缓缓转动,将一个个小小的格子舱送往高空。
彩虹长椅就在摩天轮投下的阴影边缘,漆成七种颜色,在阳光下鲜艳夺目。长椅上空无一人。
凌儿提前到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浅灰色的运动装,戴着帽子和口罩,受伤的左手腕小心地缩在袖子里。她独自坐在长椅的一端,微微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周围是喧闹的人潮,她却像一座安静的孤岛,只有偶尔抬起眼望向入口方向时,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心跳在胸腔里敲着不规则的鼓点。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面对未知审判的悬空感。她会来吗?晓莹和光雅呢?见了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伤害、误会、漫长的分离,还有那道狰狞的伤疤……真的能靠一次游乐场的见面,就烟消云散吗?
她无意识地用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腕纱布的边缘,粗糙的触感带来清晰的真实感。她还活着,坐在这里,发出邀约。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答案。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出神。
“百草——!”
“百草!真的是你吗?!”
两个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几乎同时响起。
凌儿猛地抬起头。
视线里,三个人正朝着彩虹长椅飞奔而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范晓莹,她的圆脸因为奔跑和激动涨得通红,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巴张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紧跟在她身边的是光雅,素来清冷的脸上此刻也写满了急迫和难以抑制的喜悦,眼圈迅速泛红。
而被她们稍稍落在后面一步的……
是方婷宜。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随着奔跑轻轻晃动。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很久,但此刻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迸发出灼人的光彩,紧紧锁定在凌儿身上,里面有震惊,有狂喜,有忐忑,有卑微的祈求,还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她跑得有些踉跄,额角那道旧疤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三个人,三张脸,都是“戚百草”记忆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刻,她们穿越了分离的时光、错位的人生和血色的伤痛,真实地、鲜活地、带着滚烫的泪水,向她奔来。
凌儿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僵硬。
晓莹第一个冲到面前,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想碰她又不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百草……凌儿……你……你好不好?手还疼不疼?你吓死我们了知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哭得像个走丢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光雅站在晓莹身侧,比晓莹克制一些,但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也泄露了她的情绪。她看着凌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百草。” 千言万语,都哽在了这一声呼唤里。
方婷宜停在了几步之外。她看着凌儿,看着那张与自己酷似、却苍白消瘦了许多的脸,看着她帽檐下平静却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袖口隐约露出的白色纱布边缘……巨大的心痛和愧疚几乎将她淹没。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凌……凌儿……”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你……你能来……我……”
凌儿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们,最后定格在方婷宜脸上。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游乐场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坐下说吧。”凌儿先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却异常平静。她率先坐回了长椅的一端。
晓莹和光雅连忙挨着她坐下,一左一右,像两个忠诚的护卫,却又小心翼翼保持着一点距离,不敢靠得太近。方婷宜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走到长椅另一端,拘谨地坐下,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沉默了片刻。只有晓莹压抑的抽泣声。
“那个假扮你的人,”凌儿忽然开口,直接切入核心,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方廷皓……查到了吗?”
方婷宜浑身一颤,立刻摇头,急切地说:“哥哥查到了线索!是昌海道馆一个很早以前就被边缘化的长老,因为恩秀前辈一直很照顾你……还有,可能和当年……和当年你走失的一些旧事有关联。那个人很擅长伪装和心理操控,哥哥已经锁定了几个人,正在深入追查,很快就能揪出幕后主使!凌儿,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种话?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我……”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光雅握紧了拳头,低声道:“婷宜知道消息后,差点崩溃。廷皓大哥动用了所有力量,这五天几乎没合眼。”
晓茵用力点头,抹着眼泪:“百草,婷宜姐和廷皓大哥真的没有伤害你!他们爱你都来不及!那个坏蛋……一定要抓住他!”
凌儿静静地听着,帽檐下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她没有立刻回应关于“爱”与“伤害”的辩白,只是问:“昌海道馆?李恩秀前辈知道吗?”
“恩秀前辈很震惊,也很愤怒。她提供了很多关键信息,也在配合调查。”方婷宜连忙道,“她很自责,觉得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你被那些人盯上……”
“不关她的事。”凌儿轻声打断。李恩秀给她的,是庇护和新生,尽管过程伴随着隐瞒和新的混乱。她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方婷宜,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当年……我到底是怎么走丢的?”
方婷宜的脸色更白了,眼中漫上更深的痛苦和愧疚。“是一场意外……商场人太多,妈妈一时没拉住……等我反应过来,你已经不见了……” 她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这么多年,家里从来没有放弃找你……爸爸、妈妈、哥哥,还有我……我们每一天都在后悔,都在祈祷……”
凌儿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听着她哽咽的叙述。那些模糊的、关于走失的记忆碎片,似乎被这泪水浸润,微微清晰了一点——嘈杂的人声,炫目的灯光,被挣脱的手,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慌和黑暗。
不是被抛弃。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这个认知,像一块一直硌在心底的尖锐石头,被缓缓抚平了一角。虽然痛楚依旧,但那种被刻意遗弃的冰冷猜忌,悄然消散了一些。
“所以,”凌儿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确认,“不是你们不要我。”
“怎么可能不要你!”方婷宜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声音激动,“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弄丢了的宝贝!这些年,我每次照镜子,看到额头上这道疤……”她颤抖着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角,“就会想起你,想起我们撞在一起的时候……这道疤在提醒我,我把妹妹弄丢了……”
晓茵和光雅也红了眼眶。
凌儿的目光落在方婷宜额角那道旧疤上。记忆里那场激烈的比赛,碰撞的剧痛,飞溅的鲜血,还有对方眼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惊愕和痛楚……原来,那道疤不仅仅是比赛的印记,更是对方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关于丢失与愧疚的伤痕。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方婷宜,某种程度上,都被过去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一个在额角,一个在手腕。一个源于意外和愧疚,一个源于恶意和绝望。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少了许多尖锐的对立,多了些沉重的、需要消化的情绪。
良久,凌儿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也更清晰:“我明白了。”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怪你”,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听到了,我知道了。
方婷宜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忐忑覆盖。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凌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凌儿……你……你还愿意让我做你姐姐吗?哪怕……哪怕只是一点点?”
凌儿没有直接回答。她移开目光,望向不远处缓缓旋转的旋转木马,彩色的木马上下起伏,播放着欢快的音乐。
“你之前问,能不能陪我玩。”她忽然说,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方婷宜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急切地说:“能!当然能!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晓茵也立刻振作起来:“对对对!百草,我们陪你玩!玩什么都可以!”
光雅也用力点头。
凌儿站起身,看向她们,帽檐下的眼睛终于清晰地映出她们的身影,也映出了一点微弱的、近乎释然的光。
“那就……”她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去坐旋转木马吧。像小时候……可能想玩,但没玩过那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
方婷宜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心酸,更多了一种混合着欣慰和感动的暖意。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好!我们去坐旋转木马!”
四个人走向旋转木马。凌儿选了最外面一匹白色的马,方婷宜选了她旁边一匹粉色的,晓莹和光雅跟在后面。音乐响起,木马开始缓缓旋转,上下起伏。
阳光透过彩色的顶棚,洒下斑驳的光点。风轻轻拂过面颊,带来游乐场特有的、甜腻而欢乐的气息。凌儿坐在木马上,一只手轻轻扶着栏杆,受伤的手腕小心地搁在身前。她抬起头,看着头顶流转的光影,听着耳畔欢快的音乐和晓莹忍不住发出的、带着哭腔的笑声,还有旁边方婷宜不时投来的、小心翼翼又充满珍惜的目光。
很简单的快乐。平凡得近乎奢侈。
一圈,两圈……时间在音乐和旋转中悄然流逝。那些沉重的过往、狰狞的伤口、复杂的恩怨,似乎都被这简单的旋转暂时抛在了身后。她们只是四个普通的女孩,坐在旋转木马上,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久违的、靠近的温暖。
音乐停下,木马缓缓停稳。
凌儿第一个下来,方婷宜、晓莹、光雅紧随其后。气氛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些,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张力依然存在。
又在游乐场里随意走了走,买了气球,吃了冰淇淋。话依然不多,但偶尔的眼神交流,不再充满隔阂和痛苦。凌儿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只是听着晓莹努力活跃气氛的叽叽喳喳,看着光雅细心地帮她拿着气球,感受着方婷宜始终如影随形、充满关怀却又不敢靠太近的目光。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游乐场的灯火次第亮起,像童话世界。
该走了。
四个人不知不觉又走回了摩天轮附近。绚烂的灯火映照着她们的脸。
方婷宜看着凌儿在灯火下显得柔和了一些的侧脸,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轻声说:“凌儿,天快黑了,你……该回去了吧?你的姐姐们一定在等你。”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掩饰不住浓浓的不舍和一丝卑微的恳求,“今天……谢谢你愿意见我,愿意……和我说话。你不原谅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我就好。只要你……平安、健康、快乐,就好。”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挖出来的。晓莹和光雅站在一旁,眼圈又红了。
凌儿静静地听着,看着方婷宜眼中那强忍的泪光和卑微的期盼。晚风吹动她的帽檐,露出她清亮却深邃的眼睛。
方婷宜说完,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失控,她勉强对凌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然后,转过身,对晓莹和光雅低声说:“我们……走吧。让凌儿……回去。”
晓莹和光雅咬了咬唇,依依不舍地看了凌儿一眼,也准备转身。
就在她们三人即将迈步离开的刹那——
“站住。”
一个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急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方婷宜、晓莹、光雅同时僵住,难以置信地回头。
只见凌儿站在原地,帽子和口罩不知何时已经摘了下来,拿在手中。晚风吹起她额前细碎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灯火下格外明亮的眼睛。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神情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般的平静与坚决。
她看着她们,看着方婷宜瞬间睁大的、盈满震惊与不敢置信泪水的眼睛。
然后,在方婷宜、晓莹、光雅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注视下,凌儿忽然动了。
她迈开脚步,不是走,而是跑。朝着她们,缓缓地,却异常快速地,跑了过来。
几步的距离,眨眼即至。
在方婷宜完全懵住、连呼吸都忘记的瞬间,凌儿伸出双臂,没有丝毫犹豫地,用力地——
抱住了她。
紧接着,她的手臂微微张开,将旁边同样呆若木鸡的晓莹和光雅,也一同揽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紧密的拥抱之中。
温热的、真实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方婷宜的身体先是僵硬如石,随即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浸湿了凌儿的肩头。晓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反手紧紧抱住了凌儿。光雅的眼泪也无声滑落,手臂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她们。
四个女孩,在游乐场璀璨的灯火下,在摩天轮无声的见证中,紧紧相拥。
没有更多的话语。这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它意味着冰封的隔阂被暖流冲破,意味着沉重的过去被轻轻放下(哪怕只是暂时),意味着伤痕累累的心,终于愿意尝试着,向那些从未真正放弃过她的人,敞开一丝缝隙。
凌儿将脸埋在方婷宜的肩头,闭上眼,感受着这份迟来了太多年的、属于血缘和旧友的温暖与真实。手腕的伤疤在隐隐发烫,心口那块坚冰,却在拥抱的暖意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至此之后,心结已解。
不是遗忘,不是简单的原谅,而是接纳——接纳过去的伤痕,接纳血缘的牵连,接纳“戚百草”与“杨凌”都是自己的一部分,也接纳那些带着旧日痕迹、却依旧试图向她传递温暖的人。
未来依然漫长,阴影未必散尽。但至少在这一刻,在旋转木马的音乐和摩天轮的灯火下,她拥抱了自己的过去,也拥抱了可能的新生。
晚风轻柔,灯火阑珊。拥抱久久未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