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农庄的豆腐坊已是热气蒸腾。
但今日的蒸汽中,混着一股迥异于豆腥的、清甜中带着微辛的独特香气。作坊最里侧,新砌的砖灶上,摞着五层特制的杉木蒸笼。林潇渺正俯身查看最底层笼屉的情况,春草在一旁紧张地记录时间。
“时辰到了。”林潇渺示意。
阿豹上前,小心撤去灶火。待蒸汽稍散,林潇渺戴上厚布手套,揭开最上层的笼屉盖。
刹那间,更加浓郁的香气扑出。笼屉里,铺着一层洗净的阔叶,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块拇指大小、色泽金黄半透明的膏状物。膏体软糯,表面沁着细密露珠,在晨光下莹莹发光。
“成了!”春草惊喜低呼。
林潇渺用竹签挑起一小块,凑近观察色泽,又轻轻掰开,查看内部质地。“冷凝温度控制得不错,胶质析出均匀。”她将一小块放入口中,微眯起眼品尝,“甜度适中,金银花和薄荷的清凉感恰到好处,甘草回甘……就是野蜂蜜的比例还可以微调,下次减半钱。”
这正是她“备战清单”上“特殊物资”的初步尝试之一——浓缩润喉清心膏。取材自山间采集的金银花、薄荷、甘草等草药,经多次萃取、过滤、浓缩,最后加入少量野蜂蜜和从守山人处学来的天然植物胶凝剂制成。小小一块,含服可清咽润喉、提神醒脑,对抵御轻度瘴气侵扰、保持神志清明有一定辅助作用,且便于携带保存。
“这一批成品率约有七成,比预想的好。”林潇渺仔细封好笼屉,“按我写的分装方法,每五块用油纸包成一包,贴上‘清心散’标签。先分给巡逻队和经常外出的人试用。”
“是,姑娘。”春草应道,又犹豫了一下,“只是……金银花和薄荷的存货不多了,蜂蜜更是金贵。若要大规模制备,成本恐怕……”
“我知道。”林潇渺洗净手,神色平静,“所以这只是试产。下一步,我们要自己种。后山向阳那片坡地,土质适合引种金银花。薄荷喜湿,河边那片淤地可以开出来。至于蜜蜂……可以让有经验的老人试着在果园边放置蜂箱。”
她说话间走出作坊。清晨的农庄已是一片忙碌:扩建中的禽舍传来叽喳声,新规划的药材试验田里有人翻土,木工坊里传来拉锯声,是为新式水车准备构件。一切似乎都按她归来后制定的“加速发展方案”有条不紊地推进。
但林潇渺清楚,这欣欣向荣的背后,是快速消耗的存银和物资。账房先生昨日已委婉提醒,上月结余,照此速度,仅能支撑两月。
钱,成了最现实的问题。
日上三竿时,麻烦来了。
庄口传来马蹄声与喧哗。不久,一名护卫快步来报:“庄主,县衙王主簿到了,还带着几个衙役和……几个面生的商人模样的人,说是来‘视察民情,鼓励农桑’。”
林潇渺与正在核对铁料单据的玄墨对视一眼。
“来得比预想快。”玄墨放下手中账册,眸色微冷。
“迟早要会会。”林潇渺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去见见这位‘关心民瘼’的父母官。”
庄口空地上,停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驿马。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身着青色官服,面皮白净,蓄着短须,正是新任主簿王焕。他身后站着四名佩刀衙役,还有三位衣着光鲜、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正打量着农庄景物,低声交谈。
见林潇渺一行人迎出,王主簿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这位便是林庄主吧?本官王焕,久闻‘潇潇农庄’经营有道,物产丰美,特来拜访,一睹风采啊。”
“王大人光临,蓬荜生辉。”林潇渺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还请庄内用茶。”
“不急,不急。”王焕摆摆手,目光却已投向远处的作坊区和整齐田亩,“本官一路行来,见贵庄屋舍俨然,田畴井然,果然名不虚传。听闻庄内所产豆腐、果酱,乃至新近的‘清心散’,都颇受百姓喜爱,甚至州府也有商号闻风而来啊。”他侧身示意那三位商人,“这几位便是从州府来的行商,对贵庄特产甚感兴趣。”
那三人上前拱手,为首一个胖商人笑眯眯道:“林庄主,鄙人姓赵,在州府经营南北货栈。贵庄的豆腐乳风味独特,若能稳定供货,价格好商量。”
另一瘦高商人接口:“果酱的方子,若能转让,鄙号愿出高价。”
第三位则目光闪烁:“听说庄里还在试制新物?不知可否一观?”
林潇渺心中了然。视察是假,探底和施压是真。这位王主簿,怕是收了这些商人的好处,来当说客兼开路先锋的。
她微微一笑:“承蒙各位抬爱。农庄小本经营,所产之物不过是为了庄户生计。豆腐乳、果酱产量有限,目前仅能满足附近乡邻。至于方子,乃祖传改良所得,暂无转让之意。新物更只是试验,不值一提。”
王焕笑容淡了些:“林庄主过谦了。农桑兴旺,乃朝廷乐见。只是,产业做大了,难免引人注目。独木难支啊,若能与州府大商号合作,得官府扶持,岂不是两全其美?本官也是为贵庄长远计。”
话语温和,却暗含机锋:若不合作,便是“独木”,恐难获“扶持”。
众人移至庄内新建的议事堂。茶水奉上,气氛却有些凝滞。
胖赵商人再次开口:“林庄主,做生意讲究共赢。您守着方子,固然能得利,但销路只在乡野,能赚几何?若交予鄙号,凭借我们的渠道,可销往州府乃至邻省,利润翻十倍不止!您只需坐收分成即可。”
瘦高商人也道:“不错。再者,产业大了,难免有宵小觊觎。若有州府商号和衙门照应,可省去许多麻烦。”这话已近乎赤裸裸的暗示。
王焕轻咳一声,捋须道:“林庄主是聪明人。本官初来乍到,也想做出些政绩。若贵庄能与州府达成合作,扩大生产,缴纳的商税自然增多,于县于庄,都是好事。本官也好向上峰呈报,为贵庄请个‘模范’之名,减免些杂役摊派。”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玄墨坐在林潇渺下首,一直沉默,此刻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这是他耐心将尽的细微信号。
林潇渺端起茶盏,慢饮一口,方才抬眼,目光清亮:“王大人的好意,民女心领。赵老板、诸位掌柜的提议,也确有道理。”
众人神色一松。
却听她话锋一转:“不过,合作之道,贵在公平自愿。潇潇农庄虽小,亦有规矩。其一,所有配方、工艺,为我庄立足之本,绝不售卖或独家授权。其二,合作可以,但需按我方定的质量标准、价格体系和供货节奏进行。其三,农庄事务,自有章程,不劳外人置喙管理。”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斩钉截铁:“若州府商号同意这三条,我们可以谈代理经销,按量结算。若不同意……”她放下茶盏,轻声道,“农庄产品,自产自销,也饿不着庄里老小。”
议事堂内一片寂静。
胖赵商人脸色沉了下来:“林庄主,您这条件……未免太过苛刻。没有配方,我们如何保证品质?价格还需你定?这生意,怕是谈不成。”
王焕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语气转淡:“林庄主,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识时务。县衙鼓励农桑,也有规范商事之责。若因经营不当,引发纷争或……影响地方安定,本官也很难办。”
这已是近乎威胁了。
“王大人。”一直沉默的玄墨,忽然开口。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冷冽质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王焕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一直坐在下首、气质冷峻的男人。
“经营是否得当,自有账目可查,有县律可依。”玄墨目光如刃,扫过王焕,“农庄自建立以来,依法纳粮缴税,安置流民,平息匪患,于地方安定有功无过。王大人所谓‘影响安定’,不知依据何在?”
王焕被他目光所慑,一时语塞:“这……本官只是提醒,防患于未然……”
“至于合作。”玄墨不再看他,转向那三个商人,“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愿买愿卖,方是商事正道。强索配方,威逼利诱,与山贼勒索何异?此事若传扬出去,不知州府商界的诸位同行,会如何评价赵老板的商誉?”
赵胖子额角见汗。玄墨气势太盛,且言语犀利直指要害。他们敢来施压,是仗着王焕新官上任想捞政绩,以及地头蛇对乡下产业的轻视。但若真闹出强夺民产的名声,在注重脸面和关系的商界,确实得不偿失。
林潇渺适时接过话头,语气缓和了些:“王大人,诸位掌柜,合作不成,情谊仍在。农庄日后若有新品产出,份额允许的情况下,定然优先考虑州府客商。今日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尝尝庄里自产的饭菜,也可带些豆腐、果酱回去品尝指教。”
她给了台阶。
王焕脸色变幻,终究不敢再硬逼。他虽不知玄墨深浅,但那股气势绝非寻常庄户。且林潇渺软中带硬,滴水不漏。今日之事,已难如愿。
“既如此……也罢。”王焕勉强笑笑,“本官也是为地方经济着想。林庄主既有主张,便依你。只是日后若遇难处,可莫要忘了衙门。”最后一句,仍是留着尾巴。
那三位商人见官府的人退了,也只好讪讪附和。
午宴气氛勉强维持。饭后,王焕等人未多停留,带上林潇渺准备的“土仪”,乘车离去。
送走不速之客,林潇渺和玄墨回到书房。
“这王焕,不足为虑,但是个信号。”玄墨道,“州府的商人能这么快找上门,且带着新任主簿,说明农庄已被某些人盯上,视为肥肉。今日他们退去,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林潇渺揉了揉眉心,“今日强硬回绝,是必须亮明底线。否则一旦松口,便是无休止的蚕食。只是,确如他们所言,独木难支。我们需要更快的壮大,也需要……盟友。”
她看向玄墨:“你之前说,动用你的渠道收集情报。关于这个王焕,以及州府那几家商号的背景,能查到多少?”
“已在查。”玄墨点头,“王焕此人,吏部考评中平,善于钻营,与州府通判有些远亲。那赵姓商人,与州府粮道衙门的一个书办关系密切。他们联手,是想以最小代价控制农庄财源。这只是明面上的。我怀疑,背后可能还有人对‘清心散’这类新物感兴趣——它不像普通吃食。”
林潇渺眼神一凛:“你是说……可能和‘暗渊’或他们相关势力有关?”
“不能排除。‘暗渊’渗透各方,商贾之中未必没有他们的眼线或合作者。农庄的‘异常’高产和不断出现的新东西,足以引起好奇。”玄墨沉吟,“此外,你要的关于‘归墟之眼’的古籍线索,有些眉目了。我的一位……旧识,在钦天监当过值,私下喜好收集奇闻异志。他回信说,在其祖传的一本前朝《山河异闻录》残本中,见过类似‘雾锁之渊,星坠其中’的记载,旁边还有一句批注,提及‘镇之以玉,祀之以血’。”
“镇之以玉,祀之以血?”林潇渺重复,心中联想吊坠材质似玉,而“暗渊”祭祀常带血腥……“那残本现在何处?”
“在江南我那位旧识手中。他已动身北上,大约半月后可至北境。”玄墨道,“届时你可亲自问他。”
这算是个好消息。
“这半月,我们要做三件事。”林潇渺铺开纸笔,“第一,加速‘清心散’的改良和量产准备,同时开始试制下一件东西——简易的防瘴面罩和提神药油。第二,商业上,不能只被动防御。我打算主动出击,在县城开设一家‘潇潇货栈’,专卖我们的精加工产品,打响品牌,掌握一部分终端渠道。第三,护卫队的训练必须加强,尤其是应对非常规情况的演练。”
她目光灼灼:“钱要赚,力要蓄,情报要搜。一个月时间,每一天都不能浪费。”
玄墨看着她全心投入规划的样子,冷峻的眉眼微微缓和:“我会让影七带两个人暗中注意县衙和那几家商号的动向。农庄外围的暗哨,也从明晚起增加一班。”
两人正商议细节,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春草略带急促的声音传来:“姑娘,庄口来了两个人,说是从南边山里来的,有急事找您,还出示了……一片画着奇怪符号的树皮。”
林潇渺与玄墨对视一眼。
守山人?
他们这么快就有消息传来?而且还是急事?
“请他们到偏厅,我马上来。”林潇渺起身,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山灵示警的一个月倒计时,难道才刚开始,变故就已提前?
(第一百零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