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将整座皇城裹入一片死寂。沈令仪靠在软榻上,指尖冰凉,手心却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七十三”三个字是用极细的狼毫写就,笔锋凌厉如刀,像是从黑暗中剜出的一道裂口。
她强撑着不睡,双目微睁,眼底布满血丝。头痛如鼓槌敲击脑仁,一下又一下,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此刻绝不能倒下——她知道,只要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会趁虚而入,而她若失控,便再难分辨真实与幻象的界限。
月魂之力,早已被她封印三年。那是以神识为引、心血为祭的禁术,每一次动用,都如同在命脉上割一刀。可今夜不同,线索就在眼前,稍纵即逝。她必须看清楚。
殿外,风穿廊过柱,吹得檐角铜铃轻响。萧景琰站在廊下,一身玄色锦袍未披斗篷,肩头已落了薄霜。他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巡防名录,边角还沾着夜露的湿意。他翻到东六卫那一栏,目光停在“传令兵·七十三”几个字上,指尖轻轻压了下去,指腹摩挲着那行小字,仿佛要从中抠出些隐藏的痕迹。
这个名字,不是第一次出现。
三个月前,西市粮仓失火,火势蹊跷,偏偏烧的是北境军需账册;两个月前,边关密信延迟七日才送达,内容残缺不全;而十日前,钦天监夜观星象,发现紫微偏移,主宫闱有变。所有线索如蛛网般交错,最终都指向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七十三。
林沧海已经动手了。
这位执掌内廷暗务的老太傅,表面清瘦文弱,实则手段狠厉,三十年来亲手拔除过七股盘踞宫中的暗流。这一次,他不动声色地调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卒,换上了北巡线的差事,扮作贩茶的游商,守在西市废驿对面的茶棚里。
两人一坐一立,皆不言语。粗陶碗里茶水早已凉透,他们也不啜饮,只盯着街口。风吹帘动,尘土卷着枯叶打转,整条街空无一人,唯有墙头一只野猫倏然跃下,惊起一阵窸窣。
三更天,风起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节奏稳定,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出的警觉。七十三号士兵果然来了。他穿一件灰布短打,腰间佩刀未出鞘,左肩微塌,似曾受过旧伤。走路时脚步极轻,落地无声,显然是刻意收敛身形。他在门口站了片刻,低头拍了拍靴上的土,动作自然,却掩不住一丝迟疑。
然后,他走进去。
一刻钟后,一个披黑斗篷的人从后巷绕出,身形瘦长,帽兜压得很低,遮住大半面容。两人在屋檐下碰头,背对着街面,形成一道狭小的阴影。没有交谈太久,斗篷人递过一个小布包,士兵接了,迅速塞进怀里。临走前,那人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哑,被风吹散了一半。
但躲在暗处的耳目记下了方位。
第二天夜里,月光爬上窗棂,洒在沈令仪眉心,像一道银色的刻痕。她盘坐在榻上,闭眼凝神,呼吸渐缓,气息沉入丹田。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用月魂,那一次反噬让她整整昏睡七日,醒来时左耳失聪,至今未愈。可这一次,她必须看清楚。
意识沉下去,画面浮现。
她站在废驿角落,风从耳边刮过,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也听得见心跳。那两人正在说话。斗篷人背对着她,袖口露出一截衣料,深青近黑,上面绣着一只乌鸦,翅膀朝反方向展开,诡异地扭曲着,仿佛在挣扎飞翔。
“归雁门已覆。”那人低声说,“速报‘玄鸦’。”
她心头一紧。
归雁门?那个二十年前因私通外敌被满门抄斩的边陲世家?传闻其最后一名少主逃往漠北,自此销声匿迹。怎会与此事有关?
又听见士兵问:“下一步怎么走?”
“按原计划,宫里有人会递消息出来。”
话音落,她猛地睁眼,喉间一甜,一口血涌到嘴边,又被她硬咽了回去。鼻尖渗出血丝,她抬手抹去,指尖染红,像一朵骤然绽开的梅花。
她立刻命人去找萧景琰。
半个时辰后,他进了偏殿。玄色长靴踏过青砖,步声沉稳,未带随从。他进来时,看见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尚有血渍,眼中却亮得惊人。
她把看到的全说了,包括那只乌鸦纹样,还有“玄鸦”这两个字。
萧景琰听完,站在原地没动。他想起三年前钦案司失火那晚,有人上报说看见几个黑影抬着箱子往宫外走,其中一个袖口就闪过类似的图案——当时他以为是错觉,后来那份记录竟莫名失踪,连档案房的火漆封印都被替换过。
他也想起去年边关急报被人中途截下,回执单上盖的正是东六卫的印——而当日当值的,就是七十三号。
“这不是一个人。”他说,声音低沉如铁,“是一伙人。”
“他们早就在宫里扎根了。”她接道,嗓音沙哑,“或许……比我们想的更深。”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想的是什么——这不只是叛贼余党复出,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渗透。有人在等时机,等一个足以动摇国本的瞬间。
萧景琰转身走到桌前,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笔锋凌厉如刀劈斧凿。他将纸条折好,交给门外候着的小太监:“送去暗卫乙字组,照这个名单查人。凡是和七十三有过接触的,一个都不能漏。”
小太监低头退下,脚步轻得像猫。
沈令仪靠在椅背上,手指按着太阳穴,指尖微微发颤。她知道接下来要等,等那个士兵再动,等他带出更多线索。抓他容易,可一旦打草惊蛇,幕后之人便会隐入更深的阴影。
“我们不能抓他。”她说。
“我知道。”他答,“我们要看他背后连着谁。”
殿内烛火晃了一下,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交叠,宛如并肩而立的刀锋。
她忽然想到什么,睁开眼,“你说……‘玄鸦’是组织名,还是人的代号?”
他没回答。
窗外,一轮残月悬于天际,云层缓缓移动,遮住清辉。远处钟楼传来一声更鼓,五更将至。
而在西市深处,那间废弃的驿站悄然熄了灯。风穿过破窗,吹动一张散落的纸片,上面写着一行模糊的字迹:“寅时三刻,南门启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