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明,风已停。
萧景琰收剑入鞘,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连空气都被这一记归鞘斩断。他站在药栈小院中央,身形如松,目光如刃,缓缓扫过斑驳的门楣与紧闭的大门。门环锈迹斑驳,像是多年未曾开启,可那铜锁却崭新发亮,与整座老宅格格不入——有人换过锁,就在近日。这地方看似荒废,实则被人精心布置成一座虚掩的陷阱。
沈令仪跟在他身后半步,脚步轻而稳,如同踏在雪上不留痕。她手按在袖中匕首柄上,指腹不经意地摩挲着那道细小的划痕——昨夜她亲手刻下的记号,是为确认路径无误所留。此刻触感仍在,说明无人动过此物,也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尚未暴露。她微微颔首,心头稍定。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心意已通。
暗卫从侧巷悄然包抄到位,衣袂贴墙滑行,无声无息。林沧海派来的人也已封锁后巷出口,弓弩上弦,伏于屋脊阴影之中。一切就绪,只待一声令下。
萧景琰抬手一挥,四名黑衣人迅速上前,撬棍抵住锁扣,用力一扳,铁锁应声崩裂。木门被猛地推开,尘灰扑簌落下,像是一声久违的叹息。
屋内空无一人。
桌案之上,茶盏倒扣,杯底残留一圈浅褐色水渍,似是刚饮罢不久;地面积灰未动,唯有一串极淡的脚印自门口延伸至后堂,又被刻意抹去大半;灶台冷寂,柴火堆叠整齐,却无燃尽之痕。这里不是寻常废弃之所,而是仓促撤离后的假象。
沈令仪快步走向后堂,指尖拂过柜角、梁柱、窗棂,每一寸都藏着线索。她蹲下身,掀开地窖木板,地道入口已被填死,土石新翻,层层压实,显然用了力气。她伸手探入缝隙,指尖忽然触到一点黏腻——墙角残留着油渍,深褐微亮,尚未干透。
“是灯笼用过的灯油。”她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还未干透,他们走不久。”
萧景琰立于天井中央,仰头环顾四周。檐角滴水无声,月光被高墙割碎,洒在他肩头。墙上挂着一块残破布幡,麻布质地,原本写着“药材应手”四字,如今只剩“应手”二字,另一半齐整断裂,分明是刀锋所削。他伸手扯下布条,指尖捻动背面,发现墨点痕迹,浓淡不均,似曾试图擦拭,却未能抹净。
他凝神细看,隐约辨出几个模糊字迹:“……三更启……西市渡……不得迟……”
是密信?还是撤离指令?
他眼神渐冷,将布条收入怀中。
沈令仪闭上眼,额头抵住冰冷墙面。头痛骤然袭来,比往常更沉、更烈,仿佛有千斤重锤在颅内反复撞击。她咬牙忍耐,唇色泛白,额角渗出细汗。片刻后,她凝神催动月魂之力——那是她自幼修习的秘术,能追溯过往残影,窥见短暂回响。
画面浮现——
三日前,子时刚过。
药栈后院亮着一盏风灯,昏黄光晕摇曳不定。两名黑衣人立于地窖口,低声争执。一人压声道:“宫里传话,钦案司今晚动手,名单已泄。”另一人立刻下令:“烧账册,走地道,不留活口!”随即转身挥手,数人涌入内室,火折子点亮,纸页腾起烈焰。
火光映照中,一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牌匾,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抬手一刀削去半幅布幡,动作决绝。那一瞬,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一枚青铜令牌——形制古旧,纹路隐现龙鳞。
声音清晰,一字未漏。
沈令仪睁眼,呼吸微乱,胸口起伏不定。她扶着墙站直,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微微颤抖。月魂之力耗神甚巨,每一次使用,皆如剜心剔骨。
“不是我们先出手。”她开口,声音低哑,几近耳语,“是他们先收到了消息。”
萧景琰转身看她,眉峰微动。
“我们的计划,还没执行,就已经被人送到了这里。”她盯着那块断幡,眸光锐利如刀,“传信的人,就在宫里,在我们身边。”
空气骤然凝滞。
萧景琰眼神一冷,寒意自眸底蔓延而出。他几步走到门口,对外喝令:“封锁所有机要房门禁,即刻起,未经我亲批,不得调阅任何文书!”语气森然,不容置疑。又补一句:“查今夜出入钦案司的所有人,一个不漏,连守夜杂役也要问话!”
命令传下,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低语应答。
沈令仪仍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油污的手指,眉头忽地一皱。她忽然想起什么——
那封残月信。
送来时无字,素笺一张,唯有边缘染着一圈暗褐色污迹。她当时以为是血,或许是某种警示信号。可现在想来……那颜色、那质地,竟与这墙角残留的灯油如出一辙。
她猛地抬头,看向萧景琰背影。
“那封信……”她刚开口,话未说完。
萧景琰已经转身,手中布条突然松开,随风飘落,像一片枯叶坠入尘埃。他看着她,眼神不变,语气也不变,却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你说谁会把线索送给我们?”
沈令仪一怔。
不是敌人,不会留下线索;不是盟友,不敢冒险传递消息。可若真是同谋之人,为何又要遮掩身份?为何要用如此隐晦的方式?
除非——那人自身难保,只能借机泄露一二,既不能明言,也不敢署名。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人被困在局中。”她缓缓道,“他送信,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提醒我们。”
萧景琰点头,目光投向远处宫城方向。夜色如墨,宫阙巍峨,灯火零星,却处处藏机。
“钦案司本不该知情。”他低声道,“可他们不仅知道了计划,还抢在我们之前清场。”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冷,“唯一解释得通的,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而且,地位不低。”
沈令仪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怀疑的是谁?”
“我不怀疑人。”他望着她,目光深邃,“我只追证据。而现在,证据指向宫内,指向那些每日与我共议机密的人。”
他缓步走回院中,俯身拾起一片烧焦的纸屑,轻轻展开。上面残留半个印章印痕,线条扭曲,但依稀可辨——是双鱼交尾纹,属内廷文书专用。
“这是御前监的印式。”他冷冷道,“只有三个人有权调用这类密档。”
沈令仪心头一震。
御前监,掌管皇帝起居记录与机要通报,历来由亲信太监管辖。若真有人从中作梗,那便是贴身之患,防不胜防。
她正欲再言,忽觉耳畔风动。
一道极轻微的响声自屋顶传来——瓦片轻移,似有重物压顶。
两人同时警觉,身形一闪,各自退至墙角暗处。
刹那间,一支羽箭破空而至,钉入方才站立之地,箭尾嗡鸣不止。
“有埋伏!”沈令仪低喝。
屋顶黑影闪动,数道人影跃下,刀光乍起,杀气弥漫。
萧景琰拔剑出鞘,寒光如霜,映亮半院夜色。
“他们没走远。”他冷笑,“反而回来了。”
沈令仪抽出匕首,袖中机关轻响,毒针蓄势待发。
“既然来了,”她唇角微扬,眼中寒光凛冽,“那就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