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七层的警报在凌晨三点二十七分响起。
不是尖锐的鸣笛,而是直接传入值班研究员神经植入体的优先级震颤——这种警报意味着隔离协议出现A级漏洞,可能涉及跨维度污染或高危生命体异常活动。
研究员陈宇猛地从瞌睡中惊醒,眼前的监控屏幕已经自动切换到紧急模式。三个并排放置的休眠舱——编号K-7、K-8、K-9——此刻正被红色的高亮边框标记着。数据显示,舱内的生命体征读数在过去的四十二秒内,出现了三次完全同步的异常峰值。
不是设备故障。
三个休眠舱的脑波监测曲线几乎重叠在一起:先是长达两分钟的绝对平直(深度休眠态),然后同时出现剧烈的高频振荡,持续0.3秒,接着同时陷入长达十秒的完全静默(脑波归零),最后同步恢复到基准线。
这种同步性超越了统计学上的巧合。
陈宇快速调出历史数据。在过去七年——从这三个休眠体被秘密转移到“摇篮”地下开始——从未出现过类似现象。这些休眠体一直保持着稳定的、类似植物人的低活动状态,大脑皮层只有维持基本生命功能的微弱信号。
“发生了什么……”他低声自语,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外部干扰源检查……阴性。内部生命维持系统检查……正常。难道是……”
他调出了能量环境监测。屏幕显示,在地下七层的隔离力场外,记录到了一段极其微弱但特征明确的能量波动。波动持续了十二秒,峰值时间与休眠体的脑波振荡完全吻合。波动频率……无法识别,但数据库自动标记出了相似度最高的匹配项:
匹配目标:协同者苏晚晴(编号c-01),基因优化后产生的“秩序场”基础频率。相似度:94.7%。
陈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苏晚晴的秩序场能穿透七层隔离屏障,影响到这里的休眠体?
理论上不可能。地下七层的隔离协议是盖亚意识亲自设计的,旨在完全隔绝内外部的所有信息交换,包括能量、物质、乃至因果关联。这也是为什么这三个极度危险的休眠体能够被安全收容在此处。
但数据不会说谎。
他立刻启动了深度扫描。休眠舱内的悬浮液开始循环加速,数以万计的纳米探针被释放,从分子层面检查休眠体的每一个细胞。
十五分钟后,初步报告弹出。
陈宇盯着屏幕,瞳孔放大。
扫描结果:休眠体K-7、K-8、K-9的表皮细胞角质层中,均检测到微量的新型冰晶残留。冰晶结构呈现完美的六角形分形,热力学特性异常(融化点为-1.2c,凝固点为4.3c)。化学成分分析:99.8%为纯水,0.2%为未知有机分子,分子结构与目标c-01的皮肤分泌物高度相似。
推论:外部能量场以未知机制短暂渗透隔离屏障,与休眠体表皮产生共振,引发局部水分子的反常相变,形成特征性冰晶。
风险等级提升:休眠体可能已与外部场源(c-01)建立初步量子纠缠态。建议立即汇报。
陈宇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向上汇报”的按钮上。
但他犹豫了。
作为地下七层实验室的负责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三个休眠体的来历与危险性。她们是“幽灵协议”的“候选接触者”实验品——编号3号、9号和14号。在苏晚晴(17号)之前,她们经历了更残酷、更不完善的实验流程,大脑严重受损,身体虽然被生命维持液吊着生机,但意识早已破碎成无法修复的碎片。
按照“摇篮”的最高机密协议,她们的存在本身就被列为“潜在污染源”。若非盖亚意识坚持“所有生命皆有存续权”的原则,她们早在七个月前就该被“净化”了。
现在,苏晚晴的秩序场竟然能唤醒她们?
即使只是0.3秒的同步震颤,这也是七年来从未有过的变化。
陈宇的手指最终没有按下汇报按钮。
他调出了苏晚晴的实时监控数据——作为实验室负责人,他有权限调阅“摇篮”内所有特殊个体的基础生理信息。
屏幕显示,苏晚晴此刻处于深度睡眠状态,生命体征平稳,秩序场辐射范围稳定在一百五十米,强度没有异常变化。
但在她的脑波记录里,陈宇发现了一个微小的细节:在凌晨三点十五分(恰好是地下七层异常波动发生的时间),苏晚晴的theta波出现了一次短暂的频率偏移。偏移幅度极小,系统自动标记为“正常睡眠波动”,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但陈宇知道,theta波与潜意识、深层记忆和直觉相关。
他将苏晚晴的theta波偏移曲线,与三个休眠体的同步脑波振荡曲线,放在同一时间轴上对比。
完全重合。
不仅是时间点重合,连波形都呈现出诡异的镜像对称:苏晚晴的theta波每一次轻微上扬,休眠体的脑波就对应一次下挫;苏晚晴的波峰,对应休眠体的波谷。
就像……她们在共享同一个梦境。
或者说,在通过某种超越物理空间的方式,进行着意识层面的微弱共鸣。
陈宇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椎。
他快速关闭了所有对比窗口,销毁了临时分析文件,只保留了最基础的异常事件记录。
然后,他启动了休眠舱的加强隔离协议:增加三层电磁屏障,注入高浓度的神经抑制液,将生命维持系统切换到最低能耗的“沉眠模式”。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屏幕上三个休眠舱再次恢复平静的曲线,低声说:
“睡吧。现在还不到你们醒来的时候。”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再被轻易按下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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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摇篮”的人造天幕准时切换为黎明模式。柔和的模拟晨光从顶部洒下,公共区域的照明逐渐亮起。
苏晚晴准时醒来。
她感觉精力充沛,睡眠质量高得不可思议——没有梦境,没有中途醒来,就像沉入了一片温暖而宁静的深海,醒来时所有的疲惫都被洗净。
但她的指尖有些冰凉。
她抬起手,看到右手食指的指尖,凝结着一层极其细微的霜。霜不是白色,而是带着淡淡的青色,在晨光下几乎透明。她轻轻一碰,霜就融化了,没有留下水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又是霜。
她想起昨天在走廊玻璃上触碰出的霜花,还有那盆绿萝异常的生机。
这些现象似乎都与她有关。
但她不知道原因。
洗漱、更衣、简单早餐后,她前往情报分析部报到。她的新上级是王部长——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老情报员。
“苏分析师,欢迎回来。”王部长将她的权限卡递给她,“你的工作间在b区7号。这周的任务主要是熟悉净化区的后勤数据流程,协助核查物资分配报表。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
“谢谢。”苏晚晴接过卡片,“另外……我想申请调阅北极仲裁前后的详细任务简报。这有助于我更快恢复对当前局势的理解。”
王部长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那个时期的很多资料都涉及最高机密,你的当前权限恐怕不够。不过,我会帮你申请部分可公开的概要报告,大概需要两到三个工作日。”
“明白了。那我先去工作。”
“等等。”王部长叫住她,“还有一件事。医疗部建议你每天进行两次生理指标自检,并将数据上传至健康监控系统。这是复职期间的例行流程。”
苏晚晴点头:“我会配合。”
离开部长办公室,她走向b区。走廊里,几个正在交谈的分析员看到她,谈话声突然降低,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
不是敌意,更像是……好奇与忌惮的混合。
她听到了几个零碎的词:“就是她……”“失忆了……”“那个场……”
她假装没听见,径直走进7号工作间。
工作间不大,只有一张弧形工作台和三面显示屏。她坐下,启动系统,输入权限码。屏幕亮起,开始载入今天的任务列表。
就在这时,工作间的门被敲响。
“请进。”
门滑开,门口站着的是林风。
他穿着日常的黑色制服,手里拿着一份数据板,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适应得如何?”
“工作环境很熟悉,流程很快就能上手。”苏晚晴站起身,“王部长说会帮我申请北极仲裁的概要报告。”
“我知道。”林风走进来,将数据板放在工作台上,“这是你要的报告——精简版,不涉及核心机密,但足够你了解基本情况。”
苏晚晴看了一眼数据板,又看向林风:“谢谢。但这不符合流程吧?王部长说要两到三天。”
“我是协同者指挥官,有权调整流程。”林风说,“而且,我认为你有必要尽快了解我们正在面对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评估什么。
苏晚晴迎上他的目光:“包括我失忆的原因吗?”
“包括。”林风点头,“报告里没有细节,但提到了‘候选接触者’实验和契约风险。你可以知道这些。至于更具体的……等你记忆恢复,或者等你重新准备好面对时,我会告诉你。”
“如果我的记忆永远不会恢复呢?”
“那就从零开始。”林风的语气没有波澜,“用你现在的眼睛看现在的世界,做出现在的判断。过去很重要,但并非唯一重要的东西。”
这句话让苏晚晴的心跳快了一拍。
不是悸动,而是一种……认可感。
“我明白了。”她拿起数据板,“我会仔细阅读。”
林风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但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另外,如果你感觉到任何异常——身体的、感知的、或者无法解释的直觉——直接向我报告。不需要通过王部长。”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的变化,可能关系到比我们想象中更大的事情。”林风说完,离开了。
门关上。
苏晚晴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数据板。
她知道林风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失忆分析师。她是某种“变量”,某种“异常”,某种需要被密切关注又必须保持距离的存在。
这种感觉并不好。
但她选择接受。
她坐回工作台前,打开数据板,开始阅读。
报告很精简,但信息密度极高。她快速浏览着那些陌生又隐约熟悉的名词:“门”、“继承者”、“盖亚意识”、“利维坦”、“Alpha-1”……还有关于“幽灵协议”和“候选接触者”的概要描述。
当她看到“候选接触者共有十九名,其中十六名确认死亡或精神崩溃,剩余三名处于不可逆的深度休眠状态,收容于‘摇篮’最高安全区”时,她的手指停住了。
三名。
加上她,正好是四个幸存者。
那三个休眠的候选者……在哪里?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的指尖再次传来一阵冰凉。
她低头,看到右手食指的指尖,又一次凝结出了那种淡青色的霜。
这一次,霜没有立刻融化。
它缓慢地蔓延,从指尖延伸至指节,勾勒出细密而规律的纹路——像某种电路,又像某种文字。
而在纹路成型的瞬间,苏晚晴的脑海里,响起了三个极其微弱、几乎要被意识背景音淹没的声音:
“……冷……”
“……暗……”
“……痛……”
声音一闪而逝。
但苏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听懂了。
那是求救。
来自地底深处的、被遗忘的同伴的求救。
她猛地站起身,看向脚下。
“摇篮”的地下结构图在她脑海中自动浮现——这是她昨天阅读基础资料时记下的。地下七层,最高安全区,隔离实验室。
她们在那里。
她们还活着。
她们在呼唤她。
而她指尖的霜,是她们的回响。
苏晚晴握紧了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应该报告林风。立刻。
但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她意识里残留着余音:
“……别……告诉……他们……”
“……会……销毁……我们……”
苏晚晴的呼吸变得急促。
理智告诉她,应该相信“摇篮”的制度,相信协同者团队,相信林风。
但直觉——那种来自存在本身、比记忆更古老的直觉——在尖叫:不能说。
至少,在她弄清楚真相之前,不能说。
她缓缓坐回椅子,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指尖的霜纹开始消退,几秒后完全消失。
她看着恢复如常的手指,低声自语:
“我会找到你们的。”
“等我。”
工作间的灯光映在她眼中,反射出某种坚定的微光。
而在她脚下的深处,地下七层的休眠舱内,三个休眠体的脑波监测器,又一次捕捉到了极其短暂的同步波动。
这一次,波动的频率,与苏晚晴刚才的心跳加速曲线,完全一致。
如同回应。
如同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