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老太太的百岁寿宴,与其说是一场哀悼后的追思,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权力展示与资源检阅。宴会厅巨大得近乎荒谬,被巧妙地分割成十几个不同的主题区域,每个区域都同时上演着不同风格的话剧片段,俨然将一个小型戏剧节搬了进来。
在我左侧,一个仿照巴黎红磨坊搭建的小剧场里,康康舞跳得正酣,裙摆飞扬,笑声浪荡;右侧,却是莎士比亚《李尔王》的悲剧现场,老国王正撕心裂肺地控诉女儿的忘恩负义,悲怆的台词与隔壁的欢快旋律诡异交织;更远处,甚至还有一出晦涩的实验先锋剧,演员们涂着惨白的油彩,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无声地演绎着某种抽象的挣扎。
穿着华服的宾客们如同游弋的鱼,在不同的戏剧场景间穿梭流连,低声谈笑,举杯畅饮,偶尔为某个精彩的表演片段驻足鼓掌。侍者们端着铺满天鹅绒的托盘,上面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或古董杯盏,无声地穿行其间,供贵客们随意取用赏玩。那十几个透明厨房依旧高效运转,将全球空运来的珍馐美味源源不断地送上。
我被安排在一个人流相对较少的角落,靠近一出正在上演的、根据墨家发家史改编的“光荣岁月”主旋律话剧。高先生给我的指令是:“待在这里,看戏,显得感动一点。”
我努力想挤出一点“感动”的表情,但肌肉僵硬得像石膏。目光根本无法聚焦在舞台上那些慷慨激昂的演员身上,总是控制不住地四处逡巡,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着我的心脏。
我在找墨远洲,找可能出现的墨玄奕,更在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老太太的预言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墨家核心成员的头顶,也高悬在我的头顶。这场极尽奢华的盛宴,仿佛成了死亡最好的舞台布景。
话剧演到高潮处,“年轻时的墨家老太太”在舞台上挥斥方遒,背景屏幕配合地打出墨家产业帝国的版图——涵盖了高端医疗、生物科技、精密制造、乃至最近投入巨资的太空葬旅和远古基因复苏项目。
我的目光猛地定在背景屏幕的某个角落一闪而过的画面上——那是一个极其现代化的实验室内部,各种复杂的机械臂和培养舱林立。画面切换得很快,但我似乎瞥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瘦削苍白的年轻侧影,正专注地盯着屏幕数据。
墨玄奕?他在这里?在实验室?今天这种日子?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升。预言里,他会被自己制造的机器人拆解……
“咔!”
一声极不和谐的、通过内部通讯器传出的低吼突然在我斜后方响起,压过了舞台上的音乐和台词。
不是我们这片区域的话剧。声音来自隔壁那个实验先锋剧的小剧场。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个小剧场的导演模样的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对着一个穿着全身包裹的银色演出服、扮演机械角色的演员低吼:“卡!卡!怎么回事?!你的动作轨迹又错了!跟你说过多少次,抬起手臂的时候,肘关节要先逆时针旋转十五度再发力!重来!”
那“机械”演员僵在原地,银色的面具遮住了脸,看不到表情,但肢体透着一种无措。
周围的宾客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以为这是话剧故意设计的互动桥段,增添趣味。
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那导演的要求,精准得不像是在指导演员,更像是在……调试机器。
高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声音低沉:“好奇?”
我猛地一颤,差点叫出声。
他并没看我,目光落在那个小剧场,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嘲:“墨玄奕少爷的一点小爱好。他总是沉迷于让造物无限逼近真实,甚至超越真实。艺术,也是他实验的一部分。”
他的话像是解释,又像是某种毛骨悚然的暗示。
就在这时,主舞台的话剧暂告一段落,演员谢幕。宾客们礼貌性鼓掌。
寿宴的真正流程主持人——一位声名显赫的电视台首席播音员——微笑着走上主台,用醇厚动人的嗓音宣布:“各位尊贵的来宾,接下来,我们将一同欣赏一段特别为老夫人准备的缅怀视频,由墨玄奕少爷亲自督导制作,融合了最新的全息投影技术与家族珍贵影像……”
宴会厅的主灯光暗下,巨大的全息投影缓缓亮起。
然而,预想的温馨老照片没有出现。
屏幕上猛地跳出一连串飞速滚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代码和生物机械结构图!尖锐的、如同警报般的错误提示音刺耳地响起!
“警告:第七区序列冲突!” “生命信号模拟失效!” “物理约束协议版本不兼容!”
影像扭曲闪烁,间或出现一个冰冷的、正在组装的机械头颅的特写,它的光学传感器猛地亮起猩红的光;又或是某个培养舱里,非人形态的生物组织在诡异蠕动;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像是监控画面的视角:一个穿着实验服的人倒在地上,周围是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和缓慢移动的、沾着暗色液体的机械臂……
整个过程只有两三秒。
“快切掉!信号错误!”台下有人惊慌地低吼。
屏幕猛地黑了下去。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灯光仓皇亮起。
主持人强作镇定的声音响起:“抱歉抱歉,技术故障,一个小意外……”
宾客席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尴尬的嗡嗡议论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惊疑不定。
那根本不是什么技术故障!
我猛地看向高先生。他面沉如水,对着衣领下的麦克风极快极低地说了句什么,眼神锐利地扫向宴会厅的某个出口。
几个黑衣安保人员立刻无声地朝那个方向快速移动。
我的心跳如擂鼓。
那不是意外。那是某种……预演?还是失控的征兆?
墨玄奕的预言,难道不是在未来某个时刻,而是在现在?在这场众目睽睽的寿宴上?!
盛宴的华美袍子下,脓疮正在破裂,露出里面狰狞的、机械的、非人的血肉。
下一个……要应验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