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猛地顿住脚步,搭在冰凉黄铜门把上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没有回廊。
门外是再正常不过的老宅后院。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几盆应季的菊花开得正好,角落里那棵老桂花树叶片油绿,散发着淡淡的植物清香。远处甚至能听到街巷里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市井人声。
刚才那一眼的幽深回廊、扑鼻的墨臭,仿佛只是他过度紧张的神经投射出的又一重幻影。
他僵硬地站在门口,心脏还在狂跳,后背却渗出了一层新的冷汗。
“小深?”身后传来大姐林薇略带疑惑的声音,“不是要透气吗?站门口发什么呆呢?”
他缓缓转过身。
厅堂里,二叔依旧在慢悠悠品茶,报纸挡住了大半张脸。三婶似乎终于找到了下针的地方,手指重新开始飞动。父亲不知何时又戴上了老花镜,目光落在报纸的财经版块,眉头微蹙,像是在分析某项数据。管家已经退到了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无息。
小哲吃完了豆沙包,正摆弄着一个玩具小车,在软榻上自顾自地玩着,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一切……震撼得令人窒息。
那瞬间的、一致的注视,小哲突兀的话语,还有门开后那诡异的景象……难道真的全是他的幻觉?
“没……没什么。”林深的声音有些发飘,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勉强扯出一个笑,“可能有点闷,站一下就好。”
他没再试图出去,而是慢慢走回刚才的位置坐下,胃里那口冰凉的井水还在隐隐作怪。
接下来的时间,像是在某种无形的胶水中缓慢爬行。
话题又回到了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间或夹杂着几句对他婚姻和生育问题的、程式化的“关怀”。阳光一点点西斜,透过窗格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预想中的、梦魇般的场景并未发生。
没有诡异的叩击声,没有墨黑的眼眶,没有染着墨汁的手指,更没有祖父那冰冷的牌位和无处不在的凝视。
晚宴准时开始。
菜色确实大多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味道也依旧是老宅厨师做了几十年的那个味道。席间甚至开了瓶不错的红酒,二叔和父亲还罕见地聊了几句最近的艺术品拍卖市场,气氛甚至称得上……融洽。
除了林深自己。
他食不知味,每一口食物都像是锯末,艰难地咽下去。他高度警惕着席间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属于梦境的裂痕。
但没有。
大姐林薇细心地照顾着小哲吃饭,偶尔和三婶低声交流着育儿经。二叔和父亲讨论着某幅古画的真伪。管家带着佣人安静地布菜、斟酒。
一切都在规矩的、井井有条的框架内运行。
仿佛白天那些惊悚的插曲,真的只是他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
晚宴结束,也没有人提议要去祠堂。
父亲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林深,语气是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吩咐:“既然累了,就早点休息。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他甚至没有提一句关于祠堂,关于祭祀,关于任何可能触动林深敏感神经的话。
林深几乎是懵懂地跟着管家上了楼。
走廊里灯光昏暗,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管家在一扇房门前停下,推开。
“先生,就是这间。需要什么随时按铃。”管家微微躬身,表情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林深走进房间。很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陈设简单古旧,但一应俱全。窗外是黑沉沉的、寂静的夜色。
管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站在房间中央,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就这样……结束了?
那个纠缠他多日的、逼真到可怕的噩梦,那个印在掌心的日期,那窗外诡异置换的风景,那门缝下蠕动的阴影……难道真的全是他的臆想?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他甚至觉得有些荒谬,自己竟然被一个梦吓成了这样。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摊开自己的左手,就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仔细查看。
掌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他苦笑一下,用力抹了一把脸。
也许,他真的需要休息了。长期的高压工作,加上对回老宅的抗拒,让他的精神绷到了极限。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的。
阳光透过老式的窗棂照进来,空气清新。他睡得出乎意料的沉,一夜无梦。
下楼时,早餐已经准备好。只有大姐林薇和小哲在餐厅。
“爸和二叔他们一早就出去了,三婶去庙里进香了。”林薇给他盛了碗粥,语气自然,“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怎么样,休息得好点了吗?”
小哲嘴里塞着蒸饺,冲他含糊地喊了声“小舅舅早”。
一切平和得像最普通的家庭清晨。
林深喝着温热的粥,胃里渐渐暖和起来。昨夜那种紧绷的、疑神疑鬼的感觉,在明媚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可笑。
他甚至主动和小哲玩了会儿猜手指的游戏,孩子咯咯的笑声驱散了最后一点阴霾。
离开老宅时,阳光正好。司机将车开了过来。
父亲和二叔还没回来,只有大姐抱着小哲在门口送他。
“有空多回来看看,”林薇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家常叮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别的什么的情绪。
林深点了点头,弯腰坐进车里。
车子缓缓驶出老宅的前院,碾过那些青石板。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幢古老的宅邸在视野中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他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让司机直接开向了预约好的私立医院。
全面的身体检查,重点是最精密的大脑扫描和神经系统评估。然后,他见了国内最顶尖的精神科医生,陈教授。
装修雅致安静的诊室里,他尽可能客观地、省略了那些过于荒诞离奇细节地,描述了自己近期频繁的噩梦、严重的焦虑、以及偶尔出现的幻觉和莫名的恐惧感,尤其是回老宅前后的精神紧张。
陈教授耐心听着,间或提问,最后仔细看了他的各项检测报告。
“林先生,”陈教授放下报告,语气温和而肯定,“从检查结果来看,您的身体非常健康,大脑扫描也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您所描述的这些症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长期过度疲劳、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焦虑状态,并伴随了严重的睡眠障碍和轻微的现实解体感。”
“简单说,您太累了。身体和精神都发出了警报。那些噩梦和幻觉,是警报的一种表现形式。”
“我建议您,彻底放下工作,强制休息一段时间。可以进行一些放松训练,比如冥想、瑜伽。必要时可以辅助一些非常温和的抗焦虑药物帮助睡眠,但我不建议长期服用。最重要的,是休息,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医生的诊断清晰、明确,符合一切科学逻辑。
林深拿着那薄薄的诊断书和一小瓶几乎可以忽略剂量的安眠药,走出医院大楼。
外面阳光灿烂,车水马龙,都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他坐进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景象,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的。
只是太累了。
需要休息。
他靠在后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在权威的诊断和明媚的阳光下,稍稍松懈了下来。
他没有看到。
车窗外,高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刺目光晕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一帧模糊的、不连续的扭曲画面——
像是一间烛火摇曳的幽暗祠堂,以及许多个……整齐跪拜的、穿着现代服饰的背影。
瞬息即逝。
快得如同幻觉。
车窗玻璃上,只清晰地倒映出他疲惫却逐渐放松的侧脸。
以及,他随意搭在膝上的、左手掌心。
在窗外阳光某个特定角度的照射下,那原本干干净净的掌心肌肤之下,似乎极淡极淡地、勾勒出了一个……
“柒”字的血管脉络。
微不可见。
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