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泥地面像一块巨大的寒冰,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灵魂被剥离的剧痛并未消退,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沉的、弥漫在骨髓里的虚无和钝痛。左手袖口那个撕裂的、空荡荡的破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着的嘴,每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存在被否定的耻辱感。
警员们手忙脚乱的呼喊、对讲机刺耳的电流噪音、沉重的担架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这些混乱的声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地传来。他们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带着一种失真的匆忙。没有人再看向蜷缩在角落的我。他们的注意力,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职责,都集中在那个濒死的高远身上。
我像一件被随手丢弃的、沾满灰尘的旧家具,被遗忘在冰冷、肮脏的阴影里。
浓烈的消毒水味并未因为取代者的离去而消散。它更加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冰冷、刺鼻,如同某种无形的标记,宣示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切。它渗透进我的衣服,我的皮肤,我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和更深层次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时间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失去了意义。
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人不一样了。
不再是藏蓝色的警服,而是……纯白。
冰冷、挺括、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
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瘦、面容刻板如同大理石雕塑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像两枚精确打磨过的玻璃珠。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的写字夹板,上面夹着几张表格。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体格健壮,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两尊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们的手里,各自拿着一副……厚实的、帆布材质的束缚带?那粗糙的质地,冰冷的金属搭扣,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间被一股更浓烈的、属于医院和化学药剂的冰冷气息所取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
刻板的中年男人脚步停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冰冷地面的我。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在我凌乱的头发、惨白的脸、破裂流血的嘴角、沾满灰尘和血污的衣服上……尤其是左手袖口那个撕裂的破口上,来回扫视。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处理的、带有危险性的……物品。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手中的写字夹板上,用冰冷、毫无起伏的语调念道:
“林深。男。二十七岁。林家唯一在案直系继承人。”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羁押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水泥地上。
“根据现场勘查、多名警员目击证词及初步精神评估,”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扫过我,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定,“确认存在严重暴力倾向、自残行为、现实解体症状,并伴有强烈的迫害妄想及幻觉体验。具有高度人身危险性及社会危害性。”
“迫害妄想”……“幻觉体验”……
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意识里。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扭曲、被强行定义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他们……他们把我当成疯子?!他们把镜子里出来的东西、那些无法解释的死亡、那些冰冷的纽扣……都归咎于我的……“妄想”?!
“不……”我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不是我……有东西……镜子……纽扣……他……”
“根据《精神卫生法》相关规定,及警方紧急强制送医申请,”刻板男人完全无视我的挣扎和辩解,声音冰冷地继续宣读,如同在念一份死刑判决书,“现决定对林深实施强制医疗措施。即刻生效。”
强制医疗?!
精神病院?!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不!不能去那里!那是一个比任何地方都要可怕的囚笼!一个进去了就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坟墓!
“放开我!我没疯!!”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撕裂!身体猛地从地上弹起,试图冲向门口!
“控制住他!”刻板男人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冰冷的机器指令。
指令落下的瞬间!
那两个如同机器般的健壮护工动了!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
一只冰冷、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了我还在流血、剧痛无比的右手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呃啊——!”剧痛让我瞬间失声!
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如同毒蛇般绕到我的身后,精准地扣住了我的左臂肘关节,猛地向上一抬一扭!
“咔嚓!”
肩关节传来令人牙酸的错位声!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我眼前一黑,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软软地向后倒去!
“唔……嗬……”痛苦的呻吟从我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冰冷的束缚带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粗糙厚实的帆布狠狠勒进我双臂的皮肉里!紧接着是脚踝!冰冷的金属搭扣“咔哒”一声扣死!力道之大,几乎切断了血液循环!
我被他们像捆牲口一样,粗暴地、死死地捆缚住!动弹不得!只能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软体动物,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绝望。
刻板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眼前只是在进行一项再平常不过的消毒程序。他在写字夹板上飞快地划了几笔,然后对着两名护工微微颔首。
两名护工如同收到指令的机器人,一左一右,弯腰架起被束缚带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我。我的双脚离地,身体悬空,如同待宰的牲畜被抬离地面。
视线在剧烈的晃动中变得模糊。
最后一眼,瞥向墙壁上那面布满裂痕、溅满猩红血污的镜子。
破碎的镜面,如同无数只淌血的眼睛,倒映着这屈辱的一幕:我被白色的“机器”粗暴地架起,拖向门外那片刺目的、惨白的光明。
镜中的倒影……那个模糊不清的、蜷缩的轮廓……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医院特有的冰冷气息,彻底包裹了我。
我被抬出了羁押室。
刺目的白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被粗暴地塞进一辆车身印着冰冷蓝十字标志的、密封的白色救护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
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行驶起来。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吹送着冰冷刺骨的、带着浓烈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我瘫在冰冷的担架床上,束缚带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意识在巨大的恐惧、屈辱和虚无的剧痛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
车辆停了下来。
车门被拉开。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冰冷、更加……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涌入封闭的车厢!
冰冷!刺鼻!霸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味道……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都要……纯粹!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形容的冰冷恶寒,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血液似乎彻底停止了流动!
两名护工将我粗暴地从车上拖了下来。
双脚重新踏上冰冷坚硬的地面。
眼前,是一栋巨大、冰冷、沉默的建筑。
高耸的围墙如同灰色的巨蟒,冰冷地蜿蜒盘踞。围墙顶端,缠绕着冰冷的、闪烁着寒光的铁丝网,像某种狰狞怪物的利齿。建筑本身是单调、压抑的灰白色,窗户狭小,如同监狱的窥孔,镶嵌着粗壮的铁栅栏。巨大的铁门紧闭着,上面用冰冷的金属铸造着几个毫无温度的大字:
**青山精神卫生中心**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正从这栋巨大、沉默的堡垒深处,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冰冷地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消毒池。
取代者身上的味道……羁押室里弥漫的味道……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
源头……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冰凉!我像一具被冻僵的尸体,任由两名护工架着,拖向那扇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巨大铁门。
铁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里面是更加深邃的黑暗和……更加浓烈的消毒水味道。
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就在我被拖入那浓稠黑暗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在入口处,一名穿着同样纯白制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正推着一辆装满药品的小推车,匆匆走过。
惨白的灯光下。
那医护人员垂在身侧的右手。
纯白制服的袖口。
靠近手腕的位置。
一颗深灰色、哑光材质、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纹路的……
纽扣。
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一闪而过。
如同黑暗中……无声睁开的……眼睛。
冰冷的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
浓烈的消毒水味灌满鼻腔。
意识在巨大的恐惧和那无声的“眼睛”注视下,向着冰冷的深渊……不断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