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绍增的大笑声在会客厅里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一把搂住刘睿的肩膀,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着,脸上的横肉因为兴奋而抖动。
“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哥哥我就怎么干!”
刘睿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他只是从范绍增热情的臂膀中,稍微侧了侧身,让自己站得更稳。
“范司令,王陵基是把刀,可这把刀是南京那位递过来的。我们现在折断他,南京会再递一把更锋利的过来。川军内斗,只会让外人看笑话,捡便宜。”
他走到那燃烧殆尽的供词灰烬前,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撮。
“我们要做的,不是和他拼命。”刘睿将指尖的灰吹散,“而是要让他变成一个……没人愿意跟他玩的孤家寡人。当他想出刀的时候,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刀柄都握不稳,那他这把刀,就自己废了。”
范绍增的笑声停了。他那双眯缝的眼睛里,闪动着算计的光芒,脸上的憨厚彻底褪去,换上了一副枭雄的深沉。
“釜底抽薪!”他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让他变成一条离了水的鱼!贤侄,你好毒的计!我喜欢!”
刘睿转身,看着范绍增:“所以,我们不告状,也不闹事。我们请客,分钱。”
范绍增的执行力,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来人!”他朝门外一声大吼。
一名亲卫副官快步跑进。
“以我范绍增和蜀新商行的名义,给我把请柬发出去!就说我范哈儿发了笔小财,请全川的兄弟叔伯们,来重庆聚仙楼,喝酒吃肉,共商发财大计!”
他掰着粗壮的手指,一个个点名。
“二十一军的唐式遵,二十九军的王瓒绪,二十八军的邓汉祥……还有成都的丝绸商会,自贡的盐帮,泸州的船帮……除了王陵基那条线上的狗,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请到!”
副官记下名字,立正敬礼,转身飞快地去办了。
三天后。
重庆,聚仙楼。
这是重庆城里最气派的酒楼,三层飞檐画栋,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今日,整栋楼都被包了下来。
楼下,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黑色轿车和军用吉普。车上下来的,无一不是在四川跺一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身穿笔挺军装的军阀将领,身后跟着挎枪的卫兵;穿着绸缎长衫的商帮大佬,身边簇拥着精明的账房先生。
他们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彼此拱手寒暄,但眼神里都藏着同样的问题:范哈儿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酒楼三楼,最大的宴会厅里,摆了足足二十桌。
范绍增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绸缎对襟衫,挺着大肚子,在人群里穿梭。他左手一个“兄弟”,右手一个“老哥”,笑声洪亮,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
“王军长!你能来,我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啊!”
“唐军团长,听说你最近又添了几个炮营,恭喜恭喜!”
“张会长,你那盐巴生意,最近可还顺当?”
被他点到名的人,无论是军阀还是商贾,都只能赔笑。他们是给刘湘面子,也是给范绍增这位袍哥大爷面子。
刘睿坐在主桌,一言不发。他只是安静地喝着茶,看着眼前的众生相。这些人,就是四川的权力版图。他们手里,攥着兵,攥着钱,也攥着无数人的生杀大权。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
范绍增站起身,端起酒碗,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兄弟,各位朋友!今天请大家来,没别的事!就是我范哈儿,跟着刘二少爷,发了点小财!有钱大家赚,有肉大家吃,这是我们袍哥的规矩!”
他一仰脖子,将一碗白酒灌进肚子,然后重重将碗摔在地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后,他抹了抹嘴,大手一挥,指向刘睿。
“今天,真正的主角,是我们蜀新商行的东家,刘二少爷!让他给大伙儿说几句!”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刘睿身上。
刘睿站起身,没有端酒碗,手里只拿着一本薄薄的账册。
他环视一圈,声音清晰平稳。
“各位叔伯,各位袍哥大爷。我刘睿年轻,不懂什么大道理。只会算账。”
他扬起手中的账册。
“这上面,是蜀新商行开业一个月来的流水和纯利。数字我就不念了,免得伤了有些人的心。”
话音一落,场下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谁不知道蜀新商行日进斗金,这话说得实在,又带点狂气。
刘睿没有停顿,直接抛出了重磅炸弹。
“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谈一笔生意。”
“第一,蜀新商行的香皂和白糖,我愿意出让在川内各防区、各地区的独家代理权。价格,按成本价给各位。你们卖多少,赚多少,都是你们自己的本事。”
“轰!”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全场一片哗然!
独家代理权!
成本价供货!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谁拿到了代理权,谁就等于在自己地盘上开了一家印钞厂!
还不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刘睿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
“第二,我个人,愿意从我的份子里,拿出蜀新商行的一成干股,分给在座真心愿意合作的各位叔伯兄弟!以后,商行赚一百块大洋,就有一块,是大家的!”
“唰!”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
静得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年轻人,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一成干股!
那不是一万,十万,那是未来源源不断的金山银海!
川汇商帮为什么跟蜀新商行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这口肥肉吗?
现在,刘睿居然主动把肉切下来,分给他们吃?
几个军阀头目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红。他们养兵,扩军,哪一样不要钱?枪炮、弹药、军饷,那是一个个无底洞!王陵基许诺的好处,跟刘睿这实实在在的分红比起来,算个屁!
角落里,一个原本和王陵基走得颇近的商会会长,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肥肉抽搐,脑子里的算盘已经快要烧了。
跟着王陵基,得罪刘湘和范绍增,去抢一块不知道能不能到嘴的肉。
跟着刘睿,每年躺着就能分钱,还能和刘家、范家搭上关系。
这道选择题,三岁小孩都会做!
沉默,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二十一军的军长唐式遵,一个面容刚毅,素来不苟言笑的将领,猛地站起身。
“我防区里头,穷得很!老百姓能用上便宜的洋碱、白糖,是好事!我唐某人,第一个支持二少爷!”
他是刘湘的嫡系,他的表态,就是刘湘的态度!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全场。
“对!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王瓒绪的二十九军,也要入一股!”
“我邓汉祥也算一个!以后谁敢在我的地盘上动蜀新商行的货,就是跟我二十八军过不去!”
军阀们纷纷表态,商帮的大佬们哪里还坐得住。
“刘二少爷!我们自贡盐帮愿意承销川南所有地区的货物!”
“还有我们!成都的布匹行会,也想跟着喝口汤!”
“我们重庆的船帮,愿为商行所有货物保驾护航!”
整个聚仙楼,从一场气氛诡异的宴席,变成了一场狂热的财富瓜分大会。
范绍增乐得合不拢嘴,他举着酒碗,在各桌之间来回穿梭,大着舌头喊道:“好!都是自家兄弟!来来来,喝!谁不喝,就是不给我范哈儿面子!”
他身后的副官,拿着本子和笔,飞快地记下每一个表态的军阀和商会的名字,以及他们想要的代理区域。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蜀新商行为中心,以利益为丝线,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将整个四川的实力派,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
成都,川汇商帮总号。
黄敬之的脸,比死人还难看。
他面前的桌上,散落着十几封刚刚收到的电报。
“王瓒绪的代表,已经和蜀新商行签订了川北代理协议……”
“自贡盐帮宣布,即日起,旗下所有商铺,只卖‘蜀新’牌白糖……”
“重庆船帮发出话来,凡是川汇商帮的货,一概不运……”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如同一把把尖刀,反复捅进他的心脏。
完了。
全完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他想不明白,几天前,他们还是联合全川商路,围剿蜀新的猎人。怎么一夜之间,他们自己就成了被整个四川抛弃的孤岛?
刘睿,那个年轻人,甚至都没有露面跟他交手。
他只是请了一顿饭,分了一点钱。
就让整个四川的豺狼虎豹,都变成了他的猎犬,反过来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
“叮铃铃……”
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起。
黄敬之麻木地拿起听筒。
“姓黄的!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电话那头,传来王陵基气急败坏的咆哮,“现在所有人都投靠了刘家小子!我他妈的成了全川的笑话!”
黄敬之麻木地听着,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了。
“……完了……”王陵基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种夹杂着惊恐和绝望的嘶吼,“他把所有人都喂饱了……就剩我们……就剩我们是外人了……”
电话被重重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黄敬之无力地垂下手,目光扫过桌上那张四川地图。昨天,地图上还密密麻麻标注着他的商路和盟友。而现在,他看过去,只觉得那张地图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而自己,就是被困在蛛网中央,被所有昔日“朋友”虎视眈眈的,那只唯一的猎物。
……
南京,刘湘的临时官邸。
侍从官将一份从重庆发来的密电,恭敬地递到刘湘的桌前。
刘湘看完,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南京城的车水马龙。
半晌,他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个老二啊……”
他对身边的侍从官感慨道:“用利益捆绑人心,化干戈为玉帛,顺便把敌人挤兑成孤家寡人。这一手,比我当年只会带兵打打杀杀,要高明太多了。”
“传话回去。”刘湘的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与骄傲。
“告诉世哲,放手去做。只要是为了四川,为了国家,天塌下来,有我这个老子给他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