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报纸,写信咨询,甚至去过两次市人才交流中心。然而,一个没有本地户口、没有单位介绍信的年轻女性,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现在本就不怎么招人的专业的科研机构,难度超乎想象。大多石沉大海,偶有回音,也是婉拒。
谢知衡想了想,开始着手准备当年获得拉斯克奖的证明材料。
她在北京的时候没有提前准备,她甚至没有打听当年获奖的奖杯在哪里。
但现在,她想重新开始。
日子很快滑入了东北的秋天。沈阳的秋天来得早,也来得猛烈。几场秋雨过后,气温骤降,天空变得高远而湛蓝,空气里弥漫着植物枯萎和泥土清冷的气息。
一天下午,谢知衡接到了一通意外的电话。电话是一所大学校办打来的,语气十分客气,说是学校生物工程系正在筹备一个与本地制药厂合作的项目,听闻谢知衡同志有相关的学术背景,特邀她前来参观交流,并不吝赐教。
挂掉电话,谢知衡握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
她很清楚,这通电话的背后,必然有陈铮影响力的影子。否则,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存在和她那几乎被尘封的学术背景?她心里有些微的抵触,但那股对实验室的向往,如同蛰伏已久的种子,遇到了适宜的温度和水分,顽强地破土而出。
她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
去的那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呢子外套,头发简单挽起,素面朝天。她不想以“军官夫人”的姿态出现,尽管她知道这身份如影随形。
这所大学的生物工程系的实验室是新建的,设备不算顶尖,但也齐全。
系主任亲自陪同,热情地介绍着实验室的情况和未来的合作规划。谢知衡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仪器——离心机、培养箱、显微镜……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当系主任引着她,走向一间无菌操作台,并示意她可以近距离观看时,谢知衡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实验室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培养基的微甜气息,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匣子。
她抬起脚,试图迈过实验室的门。就在她的脚踏入实验室内部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不是很剧烈,却足以让她自己清晰地感知到。同时,耳朵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穿过,发出“滋滋”的、并不存在的高频噪音,干扰着她的听觉和思维。眼前熟悉的仪器景象变得有些模糊、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她并非感到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没有恐慌。
她的意识仿佛再次抽离出来,悬浮在半空,冷静地、带着一丝好奇地观察着地面上这个微微发抖的、名叫谢知衡的躯体。
“谢同志?您没事吧?”系主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谢知衡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和耳中的异响。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温和而疏离的微笑:“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
她后退了一步,退出了实验室的门,“抱歉,主任,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今天的参观就到这里吧,非常感谢您的邀请。”
她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婉拒了系主任的再三挽留,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大学。
走出校门,秋日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实验室里那股阴凉的气息。
她沿着栽种着高大杨树的街道缓缓走着,试图理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
刚才在实验室里的反应,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至少是能够平静面对了。原来,不是。
她抬起手,摊开手掌,对着太阳。秋天的阳光透过她的手指,将皮肉照得有些透明,勾勒出骨骼清晰的轮廓。
她怔怔地看着,一种巨大的恍惚感再次袭来。
这双手,曾经灵巧地操作着各种精密仪器,曾经在显微镜下调焦,曾经握着笔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推论……如今,它们似乎只剩下苍白和无力。
她是谁?谢知衡?那个曾经立志要在生物学领域有所建树的女学生?还是仅仅是陈铮的妻子,一个依附于丈夫身份、在这北国异乡无所适从的军官夫人?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际,一个带着迟疑和激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谢知衡?是……是谢知衡吗?”
谢知衡转过身。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他的脸上带着长期户外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死死地盯着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谢知衡看着他,记忆的搜索引擎缓慢地启动。这张脸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对不上号。
“你是……?”她微微蹙眉。
“师姐!真的是你!”男人脸上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上前一步,又像是怕唐突似的赶紧停下,搓着手,“我是赵永峰啊!华央大学和你一个实验室的赵永峰!”
“赵师弟?”谢知衡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以及久别重逢的波澜,“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变化……有点大。”
赵永峰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一瞬:“说来话长。我被分配到了北大荒建设兵团……那边条件有点艰苦,风吹日晒的,人就变成了这样。”
“那你这次来沈阳是……?”
提到这个,赵永峰的脸上浮现出焦急之色:“师姐,我长话短说。我们兵团前段时间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好几个粮囤,伤亡了不少人。我这次是护送一个重伤员来沈阳的军医院,他的情况很危急,当地的医疗条件不够。但是……”
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为难和愤懑的神色,“医院这边床位紧张,手续也麻烦,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有点……有点推进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