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春末,北京城仿佛被浸泡在一种微醺的暖流里。槐花的甜香尚未完全散去,夹竹桃和石榴花便已迫不及待地燃烧起秾丽的色彩,知了的鸣叫一阵高过一阵,预示着酷暑即将来临。
在华央大学实验室里,谢知衡正对着一份刚收到的、厚厚的英文信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喧嚣的生命力与室内凝滞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论文,《一种来源于特殊地衣共生放线菌的新型四环内酯类化合物及其显着抑菌活性与作用机制初探》,历经长达十几个月的漫长评审与修改,终于被正式接受了。
“老师……”谢知衡抬起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梅韫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
梅韫先教授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与极致喜悦的复杂神情。
她的眼眶下有浓重的青影,这么长时间里,她承受的压力丝毫不比谢知衡小。
作为通讯作者和导师,她不仅要应对期刊编辑部严苛到近乎刁难的审稿意见,还要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调动一切人脉和智慧,补充审稿人要求的关键实验数据。
有些实验,国内根本没有先例可循,仪器精度达不到要求,她就带着谢知衡和临时组建起来的小团队,一遍遍地优化方案,用近乎手工的精细和超越时代的理论推导,去弥补硬件上的不足。
“通过了。”梅韫先的声音很轻。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份决定命运的信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知衡,我们做到了。”
实验室里另外两名被梅教授紧急召来帮忙的研究生,此刻也屏住了呼吸,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们参与了部分补充实验,深知其中艰辛。
在六十年代中叶的中国,将一篇生物学论文投向《Nature》,其难度不亚于一场豪赌,需要的不仅是学术上的卓越,更是冲破时代桎梏的勇气。
谢知衡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前世。
在她曾经就读的那所顶尖学府,每年能在《Nature》上发表的论文,也不过寥寥十数篇。
每一篇的诞生,都意味着一个团队数年的心血,意味着一位领军学者学术地位的巩固。
她记得上辈子一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同门博士生师姐,在历经五年失败后,终于在一个冷门领域做出了突破性成果,文章登上《Nature》主刊。
消息传来,整个学院为之震动。
师姐几乎一夜之间,从不被看好的“老实人”,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学术新星。各类人才计划、科研基金、顶尖大学的教职邀请纷至沓来,学校破格授予她研究员职位和独立的实验室,启动经费高达数百万。
那不仅仅是待遇的提升,更是一种学术界的终极认可,是通往更高科研殿堂的金色通行证。
而在这个年代,在1965年的中国,这一篇《Nature》的含金量,更是远超后世想象。
它不仅仅是一篇论文,更是一面旗帜,向世界宣告,即便在相对封闭和困难的条件下,中国的科学家依然能够做出世界一流的成果。
它打破了某些固有的偏见,其意义早已超越了科学发现本身,带着强烈的时代印记和国家荣誉感。
梅韫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慨回忆道:“审稿过程极其严厉。第一位审稿人肯定了创新性,但对作用机制的数据提出了近乎完美的苛刻要求;第二位审稿人甚至质疑了我们分离纯化流程中可能存在的污染,要求我们提供更严格的阴性对照和重复实验证据……我们最后补充的那一系列交叉验证和动力学实验数据,几乎是压上了我全部的学术信誉和能找到的所有资源。”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骄傲,“现在,他们终于无话可说了。知衡,你的那部分关于‘特殊生境微生物作为新型抗生素来源潜力’的前瞻性论述,被编辑特意提及,认为是文章的亮点之一。”
正是因为谢知衡拥有超越时代的视野和扎实的跨学科基础,才能在论证中,不仅回答了审稿人的问题,更引导了他们的思路,将这项研究放在了更广阔的生物学背景下审视,这才最终打动了那些见多识广的国际审稿人。
她的成功,是知识、毅力、机遇和一点点运气共同作用的结果,并非空中楼阁。
论文被《Nature》接受的消息,逐渐在校内散开。
首先是在华央大学内部引起了轰动。校长亲自打来电话表示祝贺。
原本对梅韫先实验室诸多掣肘、甚至因当年性别歧视事件而心存芥蒂的理学院院长叶传义,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在公开场合表示了有限的赞赏。
更实际的是,学校的资源开始前所未有地向这个原本有些“边缘”的实验室倾斜。
实验室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升级。
学校特批了一间更宽敞、通风和光照条件更好的实验室,一批崭新的、国内能获取到的最先进的仪器设备被优先调配过来:精度更高的分析天平、温控更稳定的恒温培养箱、甚至还有一台通过特殊渠道进口的、可以进行简单光谱扫描的分光光度计。
虽然与谢知衡前世使用的自动化设备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顶尖配置。
经费也变得宽裕,许多过去需要反复申请、等待许久的试剂和耗材,现在可以比较顺利地购买到了。
梅韫先的学术地位水涨船高,被破格增选为学部委员的有效候选人,在学校和部里的影响力今非昔比。
连带着,谢知衡这个年仅十七岁的研究生“大师姐”,也成了校园里的传奇人物。
走在路上,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有好奇,有钦佩,也有难以避免的嫉妒。
但谢知衡并未沉溺于成功的喜悦。她在入学后便投入到了梅韫先为她规划的新课题中——一个在此时方兴未艾、极具挑战性的方向:信号转导通路在微生物中的原始形式研究。
这个课题属于生物化学的前沿领域。
此时,人们对真核生物特别是哺乳动物体内的信号转导——如cAmp第二信使系统——已有初步认识,但对细菌等原核生物中是否存在类似的、系统性的信号传递机制,还知之甚少。
梅韫先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潜力,希望谢知衡能利用她独特的跨学科思维,早期切入这一领域。
“生命的调控,从宏观到微观,必然有其通用的逻辑和演化上保守的核心。”梅韫先在给谢知衡讲解课题意义时,目光灼灼,“高等生物复杂的信号网络,不可能凭空出现,其雏形必然存在于更古老的微生物世界中。找到它们,不仅能加深对生命基本规律的理解,也可能为开发新型抗菌药物提供靶点。”
谢知衡立刻被这个课题吸引住了。这正与她前世的知识储备和思维方式不谋而合。
她开始大量阅读能找到的、有限的国外文献,大多是影印本,字迹模糊,却承载着最前沿的科学思想。
现在,她将自己关在升级后的实验室里,利用新添置的设备,开始设计一系列精巧的实验,试图从她熟悉的那些具有特殊环境适应性的微生物中,寻找可能参与细胞间或细胞内信号交流的小分子物质或蛋白质相互作用。
这项工作比之前的地衣项目更加抽象和基础,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可能并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她常常对着复杂的代谢图谱和初步的蛋白质电泳结果凝神思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成功的喜悦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是那个沉静、专注、甚至有些过于冷静的谢知衡。
只有在偶尔接到周励云从家里打来的电话,絮絮叨叨地叮嘱她注意身体,并反复确认陈铮即将归来的消息时,她平静的心湖才会泛起明显的涟漪。
“小铮信里说了,就再过一个月差不多,肯定能到家!你这孩子,都快忘了家门朝哪边开了吧?把手头工作放一放,到时候回来住几天!”周励云的声音里充满了期盼。
因为实验,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谢知衡握着话筒,轻声应着:“嗯,好,周姨,我知道。等这批实验数据整理完,我就回去。”
她看着实验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心里计算着实验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