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如果说之前的暴雨是天神的咆哮,那么此刻从响水河上游传来的,就是地狱的磨盘转动的声响。沉闷、厚重,带着碾碎一切的霸道。
“轰隆隆——轰隆隆——”
大地在震颤,连带着方东望脚下那刚刚抢修好的备用堤坝都在瑟瑟发抖。
“局长!看那边!”林克指着上游的河湾,声音变了调。
一道高达三米的白色水墙,如同千军万马,在这个漆黑的雨夜中呼啸而来。那是泄洪造成的人造洪峰,它不像自然洪水那样浑浊漫卷,而是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冲击力,直扑陈家坝!
这是必杀之局。
周道明算准了时间,算准了方东望刚刚耗尽体力堵住了管涌,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时刻。
“撤!快撤!往高处跑!”方东望一把推开身边的通讯员,声嘶力竭地吼道。
就在这时,通讯员手里那个已经沾满泥浆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
“方东望!我是县防汛指挥部!”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救援的消息,而是一个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官腔。那是县水利局常务副局长李国栋的声音。王大发进去后,暂时由他主持工作,此人是周道明一手提拔的心腹,外号“李阴阳”。
“方东望,根据市里专家的最新研判,这波洪峰流量太大,下游县城主城区面临巨大压力。”李国栋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为了保住县城三十万百姓,指挥部决定,在陈家坝段实施‘分洪’。”
方东望的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冻结了。
分洪?
在陈家坝分洪?
陈家坝的背面就是经开区!就是宁州时代的厂房!就是那几万名刚刚入睡的工人宿舍区!
“你放屁!”方东望对着电话怒吼,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这里是工业区!是人口密集区!分洪就是屠杀!你们为什么要在这分洪?!”
“方主任,请注意你的态度。”李国栋不紧不慢地说,“根据《防汛法》,当主城区受到威胁时,必须牺牲局部保全大局。经开区地势低洼,是天然的蓄洪区。再说了,我们查过地图,陈家坝后面主要是‘农田’,损失最小……”
“农田?”方东望气极反笑,笑声在暴雨中显得凄厉无比。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的毒计。
他们把宁州时代的项目用地,在报备图纸上依然标注为“基本农田”。而真正应该被淹没的下游行洪区,早就被周家填平盖成了别墅和高尔夫球场!
为了保住周家的产业,他们要淹了经开区!要淹了这几万条人命!
“李国栋,我告诉你。”方东望的声音冷得像冰,“只要我方东望还站在这里,谁也别想动陈家坝一铲子!”
“方东望,这是命令!违抗军令,你担待得起吗?爆破组已经出发了,十分钟后到达!”李国栋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
盲音像是死神的倒计时。
方东望猛地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脸惊恐的几百名抗洪队员。他们刚刚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是泥,瑟瑟发抖。
“兄弟们。”方东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如电,“有人想扒开我们的堤,淹了我们的家,淹死我们的工友,去保那些贪官的别墅!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去他妈的!”
人群炸了。工人们红了眼,干部们咬碎了牙。
“林克!带人守住上堤的路!”方东望从旁边抓起一把铁锹,“谁敢来炸堤,就让他从老子的尸体上跨过去!”
与此同时,县防汛指挥部大厅。
这里灯火通明,大屏幕上闪烁着全县的水文数据。县委书记谢安之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旁边坐着几个所谓的“省里专家”,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谢书记,如果不分洪,洪水漫过陈家坝后,流速加快,半小时就能冲进县城老街。”李国栋指着地图,一脸“痛心疾首”,“我们必须壮士断腕啊!”
谢安之紧紧握着茶杯,指节发白。他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不是水利专家,面对李国栋摆出的这一堆“专业数据”,他无法反驳。
就在这时,大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浑身湿透的沈若云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扛着设备的技术人员。
“谢书记!我有重要情报!”沈若云根本不理会保安的阻拦,直接冲到大屏幕前,“请看这是刚刚通过商业卫星拍摄的热力图!”
技术人员迅速将数据接入大屏。
原本红绿相间的地图瞬间变了。
只见李国栋口中所谓的“无人农田区(经开区)”,此刻正呈现出密密麻麻的深红色热力点!那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数量之多,令人头皮发麻!
而李国栋誓死要保卫的“下游安全区”,热力点却稀稀拉拉,甚至在大片的区域里是一片死寂的蓝色。
“这是什么?”谢安之猛地站起来。
“这才是真相!”方东望的声音突然从沈若云带来的设备里传出。那是现场连线,画面剧烈抖动,背景是滔天的洪水和方东望那张满是泥血的脸。
“谢书记!经开区现在有三万五千名工人!还有两千名家属!”方东望对着镜头怒吼,“李国栋要炸堤,就是要把这三万多人当鱼喂!而他要保的下游,那是周家的‘云湖高尔夫球场’和违建别墅区!那里现在根本没人!他们早就跑光了!”
“什么?!”
大厅里一片哗然。
谢安之的目光瞬间变得像鹰一样锐利,死死地盯着李国栋。
李国栋慌了,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书记……这……这地图可能有误……我是按图纸……”
“啪!”
谢安之狠狠地把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按图纸?你是按周道明的圣旨吧!”谢安之指着李国栋的鼻子,声音颤抖,“把这个畜生给我拿下!就地免职!纪委马上介入!”
两个武警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李国栋拖了出去。
“接方东望!”谢安之抓起麦克风,“东望!我是谢安之!现在我命令,由你全权接管前线防汛指挥权!那个爆破组,如果你觉得碍事,可以扣押!一切后果我来扛!”
“书记……”方东望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很快恢复了冷静,“谢谢书记信任。但是……来不及了。”
屏幕上,一道更加巨大的闪电划过。
背景里,那道白色的人造洪峰已经撞上了陈家坝。
“轰——”
画面瞬间黑了。信号中断。
“东望!东望!”谢安之对着麦克风大喊,却只听到一阵令人绝望的杂音。
陈家坝。
并没有发生爆破。因为根本不需要爆破了。
上游泄洪的流量远超大坝的承载极限。那道三米高的水墙,像一只巨手,直接拍碎了方东望他们刚刚堆起来的沙袋防线。
不是决堤,是漫堤。
洪水直接越过了堤顶,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冲向了后方的经开区。
“跑!往楼顶跑!”
方东望被巨浪掀翻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一把抓住身边被冲倒的林克,死命地往高处的烂尾楼拖。
这一夜,经开区沦陷。
无数的厂房被淹没,无数的车辆像玩具一样在水里漂浮。
但因为方东望之前的死守争取了宝贵的二十分钟,再加上之前早已下达的“转移至二楼”的命令,绝大多数工人都幸免于难。
然而,方东望和他的抗洪突击队,却因为撤离最晚,被洪水彻底截断了退路。
他们被困在了一座孤零零的、还未完工的六层教学楼顶。
四周,是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