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的秋雨一下就是三天。
雨水顺着建设银行平阳支行的大玻璃窗蜿蜒而下,把窗外的景色扭曲得像是一幅抽象画。
方东望坐在行长办公室的皮沙发上,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但他一口没喝。他对面的办公桌后,支行行长王德发正忙着在那盆发财树上剪剪修修,仿佛那几片枯叶比眼前这位招商局局长还要重要一百倍。
“王行长,关于宁州时代的那笔两个亿的配套贷款,上周不是已经过会了吗?怎么今天财务那边说被系统锁定了?”方东望的声音很稳,但放在膝盖上微微收紧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这是连环计。刚破了环保局的“土毒”,周道明就在金融端下了“黑手”。宁州时代的设备已经在路上,厂家要求见款发货,如果这笔钱卡住,违约金是小事,项目停摆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让方东望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王德发终于放下了剪刀,慢吞吞地转过身,脸上挂着那种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歉意:“哎呀,方局长,这事儿我也急啊。但是您也知道,最近省行风控系统升级,对‘涉嫌环保风险’的项目实行‘一票否决’制。虽然你们挖出了毒土,但这不正说明那块地有风险吗?系统自动拦截,我也没有权限解锁啊。”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但在方东望的【望气之眼】中,王德发头顶的那团气运根本不是什么“无奈的灰色”,而是透着一股狡诈的“油绿色”。那股绿色中间,有一根红色的丝线,直通县政府周道明的办公室方向。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
“王行长,风控系统是死的,人是活的。”方东望站起身,目光如炬,“这笔贷款是谢书记亲自盯着的,如果是省行系统的问题,我可以请谢书记直接给省行行长打电话。”
听到“谢书记”三个字,王德发剪叶子的手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知道,周道明敢让他卡这笔钱,上面自然有人顶着。
“方局,您别拿书记压我。”王德发皮笑肉不笑地摊开手,“程序就是程序。要么您等省行的风控解除,这一流程嘛,大概需要三个月;要么……您另请高明?”
三个月?三天都等不了!
走出银行大门,一阵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滑行到方东望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了沈若云那张略显疲惫却依然精致绝伦的侧脸。
“上车。”她言简意赅。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有着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沈若云常用的香水味。方东望坐定后,还没开口,沈若云就递给他一条热毛巾。
“别看了,王德发是周道明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在平阳金融圈子里号称‘王算盘’,没有周道明的点头,他连一分钱都不会放。”沈若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清冷的理智,但方东望注意到,她握着平板电脑的指节有些发白。
“曾毓那边还能撑几天?”方东望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最多48小时。”沈若云转过头,看着方东望,“我家族那边的资金本来可以顶上,但我那个好二叔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冻结了我的调动权限。他说,除非我能带回那个‘能够镇压家族气运’的东西,或者得到老爷子的亲口授权,否则一分钱都别想动。”
“老爷子不是在住院昏迷吗?”方东望眉头紧锁。
“所以这就是个死局。”沈若云自嘲地笑了一下,“但我不想认输。我已经联系了省里几家风投,今晚有个酒会。方东望,你敢不敢跟我去趟省城?这一趟,可能是去求人,也可能是去受辱。”
方东望看着她眼底那抹倔强的红血丝,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撞击了一下。他把热毛巾折好,放在一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沈总,我是招商局长,给企业找钱是我的本职工作。另外……我会看一点‘面相’,也许能帮你看看,那个所谓的‘镇压气运’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鬼。”
沈若云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好,那就带你去‘见见世面’。”
……
省城,沈家老宅。
这座位于寸土寸金市中心的园林式建筑,今晚灯火通明。虽然名为“商业沙龙”,但实际上是沈家内部的一场权力逼宫大戏。
方东望穿着一身并不昂贵但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跟在沈若云身后走进大厅。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抑感。
这屋子里的气场太乱了。
【望气之眼】自动开启。方东望看到,大厅里衣香鬓影的宾客头顶,交织着各种颜色的气运线:金色的贪婪、红色的焦虑、灰色的算计。而所有的气运线,似乎都汇聚在大厅中央的一个紫檀木展台上。
那里摆放着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鼎。
鼎高约半米,造型古朴,纹饰狰狞。几个穿着唐装的“专家”正围着它啧啧称奇,而站在鼎旁边的,是一个身材微胖、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沈若云的二叔,沈建国。
“若云回来了?”沈建国看到沈若云,脸上的笑容热切得有些假,“来来来,快来看看二叔好不容易求来的这尊‘西周兽面纹方鼎’!大师说了,咱们沈家最近诸事不顺,老爷子昏迷不醒,就是因为缺了这么一件‘镇宅之宝’。只要这鼎一入库,咱们沈家的气运立马就能翻身!”
沈若云冷冷地看着那尊鼎:“二叔,为了买这东西,你冻结了集团的流动资金?你知道这会害死宁州时代的项目吗?”
“哎呀,做生意嘛,眼光要放长远。”沈建国摆摆手,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一个电池工厂算什么?这可是国宝!价值连城!有了它,咱们沈家以后就是文化名门。各位专家,你们说是吧?”
那几个专家立刻附和:“没错,这鼎器型规整,皮壳老辣,绝对是大开门的真东西!沈二爷好眼力!”
周围的宾客和投资人们也纷纷点头,看向沈建国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在豪门圈子里,迷信往往比科学更盛行。
沈若云气得浑身发抖。她不懂古董,但她知道,如果这笔钱被二叔以“买宝镇宅”的名义花出去,她就彻底输了。
“这鼎,有问题。”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恭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沈若云身后的方东望身上。
沈建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方东望:“你是哪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是平阳县招商局局长,方东望。”方东望不卑不亢地走上前,目光直视那尊青铜鼎,“我不懂古董鉴定的术语,但我懂一点物理,也懂一点……气场。”
“哈哈哈哈!招商局长?”沈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怎么,你们县里招商都招到古玩市场来了?还是说你想告诉这些故宫退下来的老专家,他们看走眼了?”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
方东望没有理会嘲笑,他径直走到青铜鼎前。
在他的视野中,这尊被众人吹捧上天的“国宝”,头顶根本没有任何代表岁月沉淀的“紫气”或“黄气”。相反,它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类似化学胶水的“灰气”,那是现代工艺品特有的“造假光环”。
更可笑的是,这股灰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微波辐射”残留——显然,这玩意儿为了做旧,经过了某种现代仪器的高温处理。
“沈二先生,您说这是西周的?”方东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扣了扣鼎身。
“当——”声音清脆,余音袅袅。
“废话!听这声音,多么浑厚!”沈建国得意洋洋。
“浑厚吗?”方东望摇摇头,“西周的青铜器,因为合金比例和千年的氧化,敲击声应该是沉闷短促的‘木石之音’。但这声音,高频泛音太重,显然内部结构非常致密,且没有氧化层。”
他转头看向那几位脸色微变的专家:“几位老师,如果我没猜错,这鼎的底部内侧,应该有一层用‘高锰酸钾’和‘环氧树脂’调配出来的假锈吧?这种锈,遇热会变软,遇酸会起泡。”
“胡说八道!这是污蔑!”一个戴眼镜的专家急了,“年轻人,不懂不要乱说!”
“是不是乱说,试一下就知道了。”方东望动作极快,从旁边的侍者托盘里拿起一杯热柠檬水,不等众人反应,直接泼在了鼎的一只脚上。
“你干什么!”沈建国大惊失色,冲上来就要推方东望。
但下一秒,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被柠檬水淋过的地方,那层看似坚硬无比的“千年铜锈”,竟然开始冒起了细小的白泡,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胶水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方东望拿出纸巾轻轻一擦,原本绿色的锈迹被擦掉,露出了里面黄澄澄、崭新的铜光。
全场一片哗然。
“这……这是新的?”
“真的是胶水粘的!”
沈建国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他指着那个卖鼎的中间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东望拍了拍手,转过身看着沈建国,眼神锐利如刀:“二叔,这就是您说的‘镇宅之宝’?这不仅镇不了宅,这股子化学胶水味,恐怕还会熏坏老爷子的身体吧?”
“你……”沈建国气急败坏,“就算这是假的,也是我受骗了!这跟冻结资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从二楼的楼梯口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病号服、坐着轮椅的老人,正在私人医生的推行下缓缓出现。那是沈家的定海神针——沈老爷子。
“爷爷!您醒了!”沈若云惊喜地跑过去。
老爷子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锐利。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方东望,然后指着楼下的沈建国:“拿着个假货来糊弄鬼,还想动摇家族的根基?建国,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天起,集团的所有资金调动权限,移交若云。你去非洲分公司反省三年。”
沈建国面如死灰,瘫坐在地上。
老爷子招手让方东望上楼。在书房里,老人摒退左右,只留下了沈若云和方东望。
“年轻人,你那一杯水,泼得好啊。”老爷子咳了两声,眼中闪烁着精光,“不仅泼出了真相,也泼醒了我这个老糊涂。若云跟我说了,你在平阳做得不错。”
“老爷子过奖了,我只是运气好。”方东望谦虚道。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老爷子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方东望听得清清楚楚,老爷子对着电话那头说道:“老李啊,我是沈洪。对,我还活着。听说你们省行的风控系统出了点毛病?连我孙女投的项目都敢拦?嗯……好,那你亲自处理一下。那个平阳支行的行长,我看业务能力不行,该换就换了吧。”
挂了电话,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去吧,回平阳去。把事情做漂亮点。”
……
第二天上午,平阳县建行支行。
王德发正哼着小曲给发财树浇水,突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谁啊!没规矩!”王德发头也不回地骂道。
“王行长,是我,来教您做规矩的。”方东望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直接拍在了王德发的脸上。
王德发刚想发作,却在看到文件抬头的瞬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中国建设银行省分行关于宁州时代项目专项授信的特急批复》,下面还有省行行长的亲笔签字:特事特办,即刻放款。
“这……这怎么可能……”王德发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省行说了,系统故障已经修复。另外,”方东望俯下身,盯着王德发那张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省行纪委的同志大概还有半小时到,他们想请您去喝杯茶,聊聊那个‘风控系统’到底是怎么锁定的。”
王德发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方东望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如松。
第一局,完胜。但更狠的仗,还在局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