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老槐树的枝头,陈砚就被院外的动静吵醒了。不是孩子们的打闹声,而是铁锹铲土的“咯吱”声,钝重又规律,像有人在跟土地较劲。他披了件外套出门,看见张大爷正蹲在画展主架旁,手里的铁锹插在土里,脚踩着踏板往下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进翻开的泥土里。
“张大爷,这是干啥呢?”陈砚走过去,看见铁锹周围的土被翻得松松软软,还掺着些发黑的腐叶。
张大爷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脸,笑出满脸褶子:“你爸当年说,这老槐树根下埋着好东西,让我等画展结束了挖出来。他说‘根须盘着的地方,藏着能让树长得更旺的养料’,我记了快十年,今儿总算能挖了。”
陈砚心里一动——父亲的笔记本里确实提过“以根养根”,说草木的养料藏在土里,人的念想藏在事儿里,可从没说过槐树下埋了东西。他蹲下身,看着翻开的泥土里混着些细碎的瓷片,青灰色的,边缘还带着釉光,不像现代的碗碟碎片。
“这瓷片……”陈砚捏起一块,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缠枝纹,“看着有些年头了。”
“可不是嘛。”张大爷又往深处铲了一锹,“当年你妈总在这树下腌咸菜,坛子破了就埋在这儿,说‘让老槐树尝尝咸淡’。后来你爸说,这些碎瓷片能记下日子的味道,比石碑靠谱。”
铁锹突然“当”地撞在硬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张大爷眼睛一亮,放慢动作,用手刨开周围的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盒盖边缘缠着几圈麻绳,已经朽成了灰褐色,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
陈砚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盒子的样式,和他在父亲遗物里找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一、铁皮盒里的光阴
张大爷把铁皮盒捧出来,吹了吹上面的浮土,盒子表面印着褪色的“为人民服务”,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像块鹅卵石。“你爸说,等念念的画展办完,就让你自己开。”他把盒子递给陈砚,掌心的老茧蹭过盒面,“他说这里面装着‘给长大的念念’的礼物。”
陈砚的指尖刚碰到铁皮盒,就觉得一阵发烫,像触到了阳光下的铁块。他深吸一口气,抠开锈蚀的搭扣,盒盖“吱呀”一声弹开,一股混合着樟脑和墨香的气息漫出来,像打开了尘封的旧书。
最上面是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得像波浪。照片里的父亲穿着的确良衬衫,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老槐树下,女孩手里举着支刚摘的槐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景里的槐树比现在细一圈,枝头的白花稀稀拉拉,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那是陈砚五岁那年,父亲带她摘槐花的样子。
“这张照片我找了好几年。”陈砚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自己,那时候的羊角辫扎得歪歪扭扭,发绳还是母亲用毛线缠的。
张大爷凑过来看:“你爸每次翻相册都念叨,说这张照片把你的虎牙拍得最清楚。”
照片下面压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用红漆写着“念念成长记”,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钢笔字,是父亲的笔迹。陈砚翻开第一页,里面贴着根干枯的槐花枝,旁边写着:“1998年5月12日,念念第一次够到槐花,枝桠划破了手心,却举着花喊‘爸爸闻’,血珠混着花香,是甜的。”
往后翻,每页都贴着些零碎物件:有颗掉牙时换下来的乳牙,用棉线缠在纸角;有张幼儿园的小红花奖状,边角被虫蛀了个小洞;还有片干枯的枫叶,父亲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写着“念念说枫叶像小巴掌,要寄给远方的姑姑”。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水在纸上晕开,像被水打湿过。“2005年9月3日,念念发烧说胡话,喊着要槐花香囊。药店关门了,我在老槐树下摘了把花苞,用棉布包着塞她枕头下,她攥着我的手说‘爸爸身上有槐花味’,一夜没松。”
陈砚的眼眶发热,指尖捏着那片枫叶,忽然想起九岁那年发烧,总觉得喉咙里像塞了团火,父亲确实整夜坐在床边,身上的槐花香混着烟草味,成了她对抗高烧的勇气。
二、画里的牵挂
铁皮盒底层铺着块蓝印花布,掀开布,露出几卷画纸。最上面一卷用红绳系着,标签上写着“念念的第一幅画”。陈砚解开绳子,画纸散开,是幅蜡笔画:歪歪扭扭的太阳挂在左上角,下面画着三个火柴人,中间那个最高的举着支槐花,旁边两个矮点的牵着他的手,脚下的草地涂成了紫色,父亲在空白处用钢笔补了行字:“念念说,草地是香的,该用槐花的颜色。”
“这画当年被你妈贴在冰箱上,谁来都得夸一句‘这太阳画得比灯笼还亮’。”张大爷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你爸偷偷揭下来收着,说怕被油烟熏坏了。”
下面几卷画渐渐有了模样:有幅水彩画的是渡口,木船泊在岸边,帆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父亲批注:“念念说船在笑,因为要载我们去外婆家。”还有幅素描,画的是画室的窗,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画得像豆芽,旁边写着“老师说我画的仙人掌会开花,爸爸说会的”。
最底下一卷画纸最厚,展开来是幅未完成的油画,画的正是这棵老槐树,树干上爬满了根须,深深扎进泥土里,根须间藏着些小小的人影——有张大爷划船的样子,有母亲腌咸菜的背影,还有个小小的陈砚,正踮着脚往树上够槐花。画的角落留着片空白,父亲用铅笔写着:“等念念学会画根须,就把我们都画进土里,做树的养料。”
陈砚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拉着陈砚的手说:“人就像树,看得见的是花叶,看不见的是根。根扎得深,风再大也吹不倒。”当时她不懂,只觉得父亲的手凉得像冰,此刻看着画里的根须,才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是在教她,无论走多远,都别忘本。
三、土里的回应
“张大爷,您看这画。”陈砚指着根须间的人影,“我爸把大家都画进去了。”
张大爷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这不是我吗!你看这划船的姿势,我当年就是这样把你妈送回娘家的!”他指着画里的木船,眼眶有点红,“你爸总说,人活一辈子,就像树扎根,身边的人都是泥土里的养分,少了谁都长不旺。”
正说着,院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虎子举着幅画冲进来,画的是棵巨大的槐树,树下围满了小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朵槐花。“陈砚老师,你看我画的!”他把画举得高高的,纸边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绿色颜料,“周老师说,这叫‘大家都在根上长’。”
陈砚接过画,看见虎子在树根处画了圈密密麻麻的小点,像无数只手牵在一起。“画得真好。”她蹲下身,指着那些小点,“这些是什么呀?”
“是根须呀。”虎子得意地挺挺胸,“我妈说,大家的心连在一起,就像树的根须,紧紧抱在一起就不怕风刮。”
李念抱着三花猫走进来,猫脖子上的石榴挂坠晃来晃去。“陈砚姐,孩子们都在外面等你呢,说要给老槐树浇水。”她看见地上的铁皮盒,眼睛一亮,“这不是张大爷说的‘宝藏盒’吗?”
“是啊。”陈砚把照片和画纸小心翼翼地放回盒里,“里面全是宝贝。”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盒底摸出个小小的布包,解开一看,是包槐花花种,用红纸包着,纸上写着“2006年采,等念念有了小院子就种”。
“张大爷,咱们把花种撒在土里吧。”陈砚捧着花种走到老槐树下,“我爸说,种下的不只是花,是念想。”
张大爷找了把小铲子,在树根周围刨出圈浅沟。陈砚把花种撒进去,虎子和李念的三花猫都凑过来,猫鼻子在土上嗅来嗅去,虎子伸手想摸,被李念拦住:“别碰,让它们安安静静待着,明年就长出小槐树啦。”
四、风里的新叶
撒完花种,陈砚把铁皮盒放回坑里,盖土时特意留了块凸起的小土包,像座小小的坟茔,却没有悲伤。张大爷在土包周围摆了圈鹅卵石,说“这样下雨就不会冲歪了”。
虎子突然指着树梢喊:“快看!槐花开了!”
众人抬头,只见老槐树最高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串白花,小小的,却在晨光里闪着光,像父亲当年举着的那支。风一吹,花瓣悠悠飘下来,有片正好落在陈砚的笔记本上,沾在“血珠混着花香,是甜的”那行字上,像滴刚落下的泪,却带着蜜的甜。
“你爸说得对。”张大爷望着槐花,声音有点哽咽,“好东西都得埋在土里养着,等时候到了,自然就长出来了。”
陈砚摸着笔记本上的花瓣,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秘密藏在根下——那些看不见的牵挂,就像树的根须,默默在土里盘绕,滋养着地上的花叶,让每朵花开都有底气,让每次叶落都不慌张。
孩子们在院里追着飘落的槐花跑,虎子的笑声像铃铛,李念的猫追着花瓣跳上跳下,三花猫的影子落在铁皮盒的土包上,像朵会动的云。陈砚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根须在土里握手,花叶在风里点头,原来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在时光里,长得更茂盛。”
风穿过槐树叶,沙沙的响,像父亲在说“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