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鹰嘴崖下来时,日头已爬到头顶,晒得石板路发烫。周行拎着半篮刚采的槐花,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阳光,走到村头老槐树下时,忽然指着树干惊呼:“看这疤!”
树干离地一人高的地方,有块巴掌大的凹陷,边缘的树皮向内卷曲,像只半握的手掌。陈砚凑近摸了摸,凹陷深处还留着淡淡的刻痕,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个模糊的“砚”字——是父亲的笔迹。
“我爷说过,你爸小时候总在这树下写作业,树干被他刻了满肚子的字。”周行用指尖戳了戳那凹陷,“这疤是十年前雷劈的,当时以为树活不成了,没想到第二年开春又冒出新芽,这‘砚’字就被包在疤里了,跟镶进去似的。”
李念突然蹲下身,指着树根处的泥土:“这有个小陶罐!”三人扒开浮土,挖出个巴掌大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叠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是张手绘的槐花酒方子,字迹娟秀,是林生先生的笔迹:“新采槐花要晒半日,去水汽;米酒得用当年的新米酿,发酵时埋在老槐树根下,见月时翻三次缸……”
下面还压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比方子上的字潦草些,带着点急切:“林生兄,按你说的法子试了三回,前两回都酸了,这次在缸底铺了层松针,闻着有股清劲,等中秋开封,给你留半坛。”末尾画了个笨拙的笑脸,旁边用红笔圈了个日期——正是陈砚出生那天。
“原来他们当年真的一起酿过槐花酒。”陈砚指尖抚过那笑脸,纸面薄脆,像一碰就会碎,“我妈说我出生那天,爸在产房外蹲了整夜,手里攥着瓶槐花蜜,说要给我泡成长酒。”
周行突然拍了下大腿:“我家阁楼上有我妈当年的酿酒缸!她说是你爸送的,粗陶的,缸口刻着朵槐花,跟这方子上画的一模一样!”
李念也跟着点头:“我爷的工具箱里藏着把竹制酒勺,勺柄上刻着‘砚’字,他说当年借你爸的用,后来就没还,说‘等孩子长大了,让他们自己算这笔账’。”
三人踩着树影往周行家走,槐花在竹篮里轻轻晃,香气混着阳光漫出来。周行的阁楼在老宅院最里面,木楼梯踩上去“吱呀”响,角落里果然立着只半人高的粗陶缸,缸口果然刻着朵槐花,花瓣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被摸过无数次。缸底沉着层细密的松针,正是父亲纸条里写的法子。
“我妈说这缸二十多年没动过,说要等个‘合适的日子’才开封。”周行搬来块石头垫在缸下,“今天不就是合适的日子?”李念跑回家取来那把竹酒勺,勺柄的“砚”字被摩挲得温润,陈砚则从家里拿来母亲收藏的新米,袋子上还留着当年的粮站印章——和父亲日记里记的粮站名字一模一样。
按方子上的步骤,三人先把槐花摊在竹匾里晒,阳光透过阁楼的木窗落在花瓣上,金闪闪的,像撒了层碎糖。周行负责洗缸,手指抠着缸壁的陈年酒垢,忽然摸到块凸起:“这缸底有字!”倒扣过来一看,缸底刻着两行小字,是父亲和林生先生的签名,中间画着个连起来的箭头,像两只手牵在一起。
“得按方子说的,埋在老槐树根下。”李念扛着铁锹往树下走,陈砚抱着酿好的酒坛跟在后面,周行则拎着把小铲子,说要在埋坛的地方刻个记号。老槐树下的土松软,挖下去没多久就碰到块石板,掀开一看,下面竟藏着个旧酒坛,坛口封着的红布已经褪色,上面绣的槐花却还能看清轮廓——正是父亲当年说要留给林生先生的那半坛。
“这坛是旧的,咱们再埋新的。”陈砚把新酿的酒坛放进坑里,坛身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人的名字,“等咱们的孩子长大,让他们也来挖,看看咱们的手艺比当年差不差。”周行在坛边埋了块带五角星缺口的石头,李念则把竹酒勺插在旁边,勺柄朝上,像个小小的路标。
埋好时,夕阳正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竹篮里剩下的槐花被风卷起来,落在新埋的土堆上。陈砚忽然想起父亲日记最后一页的话:“约定这东西,不用记在纸上,会顺着日子长,长在树里,长在酒里,长在后来人的手心里。”
周行从屋里抱出三盏油灯,点亮了围坐在树下,竹酒勺舀出的旧坛酒泛着琥珀光,新酿的酒则带着清冽的槐花香。三人捧着碗碰在一起,酒液里晃着树影和灯花,像把两代人的影子泡在了一起。
“干杯。”
“干杯。”
“干杯。”
酒液入喉时,旧酒的醇厚混着新酒的清甜,像时光在舌尖打了个转。远处的渡口传来归船的铃铛声,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说“慢些喝,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