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河面染成金红色时,陈砚踩着露水走到渡口。老渡口的木板桥有些松动,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在哼一首老调子。河面上漂着层薄雾,那艘斑驳的木船正泊在岸边,船头坐着个戴草帽的老汉,手里慢悠悠地编着渔网,正是摆渡的张大爷。
“小陈老师来啦?”张大爷抬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要过河去对岸看看不?今早水稳,好行船。”
陈砚点点头,踏上木船。船板被水泡得发黑,踩上去有点滑,船舱里堆着些麻袋,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和水草味。张大爷撑起竹篙,木船“欸乃”一声驶离岸边,划破镜面似的河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这船可有故事了,”张大爷把篙子插在船尾,坐下继续编网,麻线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当年周明这小子,总爱蹲在船头上看书,看完了就帮我拾掇渔网。有回汛期水大,他还跟我一起救过对岸被困的王寡妇呢。”
陈砚望向河面,雾气渐渐散开,露出对岸的芦苇荡。张大爷说,那年夏天暴雨连下了三天,河水漫过了滩涂,王寡妇家的土坯房快被淹了,哭喊声顺着河风飘过来。周明正在渡口帮着搬东西,听见声音二话不说,抄起救生圈就跳上木船:“张大爷,走!”
“那水急得能把石头冲走,”张大爷的手指顿了顿,麻线在指间打了个结,“他一个半大孩子,愣是跟着我撑船往对岸闯。浪头打在船板上,他浑身湿透,却死死抓着船帮,喊着‘快点!再快点!’。等把王寡妇背出来时,他腿上被碎玻璃划了个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淌,还笑说‘这点伤算啥’。”
船行到河中央,张大爷指着水下隐约可见的木桩:“看见没?那是周明当年钉的。他说‘汛期船容易漂走,得有个结实的桩子拴着’,找了几根粗木头,泡在水里泡了半个月,等木头吃透了水,沉得稳了,才跟我一起把桩子砸进河底。现在这船,拴在上面稳当得很。”
船舱角落有个旧木箱,锁着把黄铜小锁。张大爷解开腰间的钥匙串,挑出把锈迹斑斑的小钥匙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些东西:一本磨掉页脚的《水浒传》,封面上有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周明”;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几枚褪色的弹珠,其中一颗缺了个角;还有半截铅笔,笔杆上刻着“加油”两个字。
“这都是他落这儿的,”张大爷拿起那本《水浒传》,书页里掉出片干枯的枫叶,边缘已经发脆,“他说这书是从废品站淘的,缺了最后几章,总念叨着‘武松最后咋样了’。后来我托人去镇上书店问,才知道结局,回来讲给他听,他高兴得在船上翻了个跟头,差点掉水里。”
陈砚拿起那半截铅笔,笔杆被摩挲得光滑,“加油”两个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尽了力气。他想起周明日记里写过:“等攒够钱,就去买本新的《水浒传》,再给张大爷买顶新草帽——他那顶都破了三个洞了。”
木船渐渐靠近对岸,芦苇在船边擦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张大爷指着岸边的一棵老槐树:“瞧见那树了不?周明总在树下写作业,说‘这里凉快,蚊子也少’。有年他生日,自己带了个窝窝头当蛋糕,分了我一半,说‘张大爷,等我以后挣钱了,给你买带芝麻的’。”
说话间,船“咚”地撞上岸边的石头,停稳了。陈砚跳上岸,回头看时,张大爷正把那本《水浒传》放回木箱,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块芝麻糖,用油纸包着,边角已经有点化了。
“这是他去年托人带给我的,”张大爷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说‘张大爷,给你带了芝麻的,比窝窝头甜’。我没舍得吃,想着等他回来一起分……”他说着,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角亮晶晶的。
陈砚走到老槐树下,树干上果然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身高的标记,最高那道旁边写着“165”,旁边画了个笑脸。树下的泥土里,嵌着块碎瓷片,拼起来能看出是个碗底,上面印着朵简单的梅花——张大爷说,那是周明小时候摔碎了碗,特意把碎片埋在这儿,说“等它长出花来”。
河风拂过芦苇荡,带着水汽的凉意在脸上铺开。陈砚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突然明白,有些约定不用刻在纸上,就像周明钉在河底的木桩,像他埋在树下的瓷片,像张大爷舍不得吃的芝麻糖,早就在时光里生了根,顺着河水,顺着风,悄悄长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回吧,”张大爷在船上喊,“下午可能要起风,晚了不好行船。”
陈砚应了一声,踏上木船。返程时,张大爷唱起了渔歌,调子慢悠悠的,混着水声,像在跟河水说悄悄话。陈砚摸着船舱里的旧木箱,觉得那里面装的不是杂物,是沉甸甸的日子,浸着河水的清,带着阳光的暖,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了最醇的回忆。
船靠岸时,张大爷把那块芝麻糖塞给陈砚:“拿着,周明说的,好东西要分享。”陈砚接过糖,油纸有点黏手,芝麻的香混着河水的腥,在鼻尖萦绕。他知道,这味道,会跟着这渡口的木船,在记忆里漂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