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打湿了老茶寮的茅草顶,淅淅沥沥的声响里,混着陶罐煮茶的“咕嘟”声,像谁在炭火边哼着支陈旧的调子。陈砚推开竹编的门帘时,一股混着松烟和茶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檐下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惊起了灶边蜷着的黑猫,蹭地窜上梁,尾巴扫落了几片干茶叶。
“小陈老师来得巧,”守茶寮的林婆婆正用竹箸拨着炭灰,银白的发丝在火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刚煮好的老白茶,周老师当年总说这茶‘得用秋雨煮,才够润’。”她掀开陶盖,一股枣香漫出来,茶汤琥珀色的,在罐底沉着些细碎的茶梗,“你看这梗子,是周老师教我留的,说‘梗里藏着茶魂,煮透了才出味’。”
茶寮不大,就一间矮屋,泥地上铺着松针,踩上去软乎乎的。墙角的木架上摆着十几个陶罐,有的裂了缝,用铜钉补得整整齐齐;有的缺了盖,林婆婆就用竹篾编了个盖子,还缠上圈干桂花——“这是周老师的主意,”她拿起个带桂花盖的陶罐,“他说‘破罐别扔,补补照样煮茶,就像人老了,有点毛病也照样能活出滋味’。”
陈砚凑近看,陶罐的内壁结着层深褐色的茶垢,像层温润的釉。林婆婆说这是三十年的老罐,“周老师当年总用它煮茶,说‘老罐有火气,能逼出茶的香’。有回学生们来喝茶,把罐底烧裂了,他就找铜匠来补,说‘这罐陪我煮了十年茶,有感情了’,补完还在罐底刻了个‘茶’字,说‘这样就认主了’。”
灶台上的粗瓷碗摆得整整齐齐,碗沿都有些磕碰,却洗得发亮。其中一个碗上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茶花,是小花当年用胭脂画的,周明见了,就在旁边补了片叶子,说“花得有叶衬才好看”。现在那胭脂色淡了,墨色的叶子却越显清晰,像印在瓷上的时光。
茶寮的梁上挂着串风干的茶饼,用竹绳捆着,标签上的字迹是周明的:“1985年春 雨前茶”“1988年秋 野山茶”……最末串的标签有点潮,写着“今年的桂花乌龙,等林婆婆生日煮”,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寿星。林婆婆指着那串茶饼,声音低了些:“他走的前一天,还把这茶饼挂上去,说‘过几天你生日,咱用新收的桂花煮’……”
灶膛边的竹篮里,装着些没炒的茶青,是今年的秋茶,带着露水的湿气。林婆婆抓起把茶青,说“这是按周老师的法子采的,”指尖捻着叶片,“他说‘采茶得掐一芽二叶,不能揪,不然伤了茶树’。你看这叶子,边缘都带着点红,是他教我揉的,说‘揉出红边,茶才带点涩,涩里才出甜’。”
正说着,门帘被掀开,几个背着背篓的山民走进来,身上带着雨气。林婆婆笑着往灶里添了把松柴,“周老师当年就爱让过路人来喝茶,说‘茶寮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歇脚的地’。他总在门边备着粗瓷碗,谁渴了都能进来舀一碗,说‘热茶暖身子,也暖人心’。”
山民们熟门熟路地拿起碗,林婆婆给他们舀上热茶,茶汤里飘着片陈皮——“这是周老师留的习惯,”她往罐里又扔了片陈皮,“他说‘山里人湿气重,茶里加片陈皮,能去寒’。有年冬天特别冷,他就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给茶寮的门框裹上,说‘门暖和了,茶才不容易凉’。”
陈砚端起碗,茶汤滑过喉咙,先涩后甘,暖意顺着五脏六腑漫开。他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记着:“煮茶如处世,急火出涩,慢火出甘;待人也一样,躁了伤人,缓了暖心。”现在喝着这茶,倒真觉得每一口都藏着过日子的分寸。
茶寮的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叶片修长,开着串浅紫色的花。林婆婆说这是周老师栽的,“他说‘茶寮得有抹绿,不然太素净’。有回忘了浇水,兰草蔫了,他就用煮过的茶渣埋在土里,说‘茶渣有养分,能救回来’,果然没过几天就缓过来了。”
雨停了,阳光从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茶寮的泥地上投下亮斑。林婆婆把晒干的桂花收进陶罐,说“等天晴了,就把周老师留的那饼乌龙拿出来,掺着桂花炒,也算全了他的心意”。山民们喝完茶,放下碗要给钱,林婆婆摆摆手:“周老师说了,来的都是客,喝茶不要钱,要是过意不去,就帮我拾把松针。”
陈砚帮着扫松针时,发现墙角的砖缝里塞着些纸条,是孩子们写的留言:“周老师的茶最好喝”“谢谢林婆婆的热茶”……其中一张是石头写的,歪歪扭扭地画了个茶壶,壶嘴里冒着热气,旁边写着“长大我要给周老师煮茶”。
林婆婆看着那些纸条,笑出满脸皱纹:“周老师当年总说,茶寮的墙会记事儿,谁来过,谁笑过,都藏在砖缝里。你看现在,它真的记着呢。”
夕阳把茶寮的影子拉得老长,陶罐里的茶还在“咕嘟”响,茶香混着松烟味漫出门外,和山间的雾气缠在一起。陈砚离开时,林婆婆正往罐里续水,说“这茶能续三泡,头泡涩,二泡甘,三泡淡,就像日子,有浓有淡才有意思”。
他回头望了一眼,竹帘在风中轻轻晃动,铜铃“叮当”作响,像在说“有空再来喝茶”。陈砚知道,这章故事还在陶罐里煮着,在茶烟里飘着,只要茶寮的火不熄,就总有未续的茶,等着把那些藏在茶香里的温暖,一直续下去,续成山间的岁月,续成心里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