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老磨坊的木顶晒得发烫,陈砚推开那扇包着铁皮的木门时,风车转动的“呼呼”声扑面而来,混着谷物的清香,像头苍老的巨兽在低声喘息。磨坊的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嵌着些细碎的谷壳,踩上去沙沙作响,是常年扬谷留下的痕迹。
“周老师当年总说,这风车是‘村里的肺’。”磨坊主老冯头正蹲在风车旁,用竹筛筛着刚扬好的谷粒,金黄的谷粒从筛眼漏下去,落在麻袋里发出“簌簌”的轻响,“他说风车能把糠秕吹走,就像人得把烦心事抛开,才能活得清爽。你看这风车的扇叶——”他指着木质的扇叶,“是他亲手削的,说原来的扇叶太沉,转着费劲,削薄了三寸,风反而更匀了。”
风车是枣木做的,机身被磨得发亮,进料口的木槽上刻着圈浅浅的刻度,是周明当年画的,“他说‘谷不能倒太急,不然扇叶来不及吹,糠秕就混进谷里了’。这刻度就是‘止盈线’,倒到这儿就得停,等谷走顺了再续,跟做人一个理,贪多嚼不烂。”老冯头边说边往进料口倒谷,谷粒顺着木槽往下滑,果然在刻度线处停了停,才均匀地进入风车。
陈砚走到风车侧面,看着糠秕被风吹出来,像片轻薄的白雾,飘落在墙角的糠堆上。那里堆着半人高的糠秕,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老冯头说这是周老师定下的规矩,“糠秕不扔,留着喂猪喂鸡,他说‘庄稼浑身都是宝,不能浪费一点’。有年猪瘟,他还用糠秕混合艾草烧了个火堆,说‘烟能消毒’,果然把疫情控制住了。”
风车旁的石台上,摆着个陶瓮,瓮口蒙着块蓝布,掀开一看,里面装着些饱满的谷种,谷粒上还带着点泥土的湿气。“这是周老师选的‘头批种’。”老冯头抓了把谷种,放在手心里搓了搓,“他说每年扬谷时,得挑最沉、最亮的谷粒留种,来年才能长出好庄稼。你看这谷粒——”他捏起一粒对着光,“饱满得能映出影子,都是他当年定下的标准。”
磨坊的角落里堆着些旧农具:断了柄的镰刀、缺了口的木锨、还有个竹编的簸箕,边缘用藤条修补过,结打得又结实又好看——是周明的手艺,他总爱把破旧的农具修修补补,说“物件跟人一样,有了伤不丢人,能补好就还有用”。簸箕里还留着些谷壳,老冯头说,这是当年周老师给孩子们演示扬谷时用的,“他教孩子们‘逆风扬谷,糠秕才能飞得远’,还让孩子们轮流试试,说‘农活得亲手做,才知道粮食金贵’。”
陈砚拿起簸箕,竹篾的缝隙里卡着片干枯的稻穗,穗上还粘着三粒谷。他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记着:“谷有三苦:春播时怕旱,夏长时怕涝,秋收时怕风。可只要根扎得深,总有饱满的那天。”现在摸着这谷粒,倒真觉得每粒粮食里都藏着段熬出来的光阴。
磨坊的后墙挂着串风干的玉米,金黄的玉米棒上结着红缨,像串沉甸甸的鞭炮。老冯头说这是周老师挂的,“他说‘玉米挂在磨坊,能给谷物做伴’,其实是为了教孩子们认作物。有回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不认识玉米,他就摘下个玉米棒,说‘这是咱村的“黄金棒”,磨成面能蒸窝窝头,还能煮着吃’,逗得孩子们直笑。”
正说着,老冯头的孙子背着书包跑进来,手里攥着张算术纸,上面写着“5斤谷能出3斤米,8斤谷能出多少米?”小家伙皱着眉头发愁,老冯头就把他拉到风车旁,抓了把谷说:“你看,周爷爷当年就是用这谷教算术的。5斤谷出3斤米,那1斤谷出多少?”他边说边往风车倒谷,“等会儿称称这8斤谷能出多少米,不就有答案了?”
小家伙的眼睛亮了,蹲在麻袋旁等着接米,风车转动的“呼呼”声里,突然掺进了他的数数声:“1斤、2斤……”陈砚看着这一幕,想起周明常说的:“教孩子不能光靠书本,得把道理放进他们手里的谷粒里,才能长进心里。”
磨坊的灶台前,放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些黄绿色的茶汤,飘着几片谷芽。老冯头说这是周老师留下的方子,“谷芽炒焦了煮水,能消食,他总在磨坊备着,谁扬谷累了,就端一碗,说‘喝了这碗茶,心里不堵得慌’。”陈砚端起碗喝了口,茶汤带着点焦香,微苦后泛着回甘,像那些辛苦却踏实的日子。
日头爬到磨坊顶时,风渐渐大了,风车转得更快,“呼呼”的风声里,老冯头突然指着风车底座的刻痕:“你看这‘明’字,是周老师刻的,说‘风车记着我的名,就不会偷懒了’。那年他病了,还撑着来磨坊,说‘得看看风车转得顺不顺’,结果在这儿晕了过去,手里还攥着把谷种。”
陈砚蹲下身,摸着那个深刻的“明”字,指尖能感受到木头的温度。他仿佛看见周明站在风车旁,额头上渗着汗,却笑着往进料口倒谷,谷粒在阳光下跳跃,像无数个金色的音符,随着风车的转动,谱成首关于收获的歌谣。
老冯头把扬好的谷装袋,麻袋上印着“周记”两个字,是周明当年请人印的,“他说‘咱村的谷干净,得让外村人知道,这是用心扬出来的’。现在县城的粮站还认这牌子,说咱的谷出米率比别人高两成。”
离开磨坊时,风车的“呼呼”声还在耳边响,金黄的谷粒在麻袋里沉睡着,糠秕的白雾轻轻飘着。陈砚回头望了一眼,老冯头正教孙子转动风车,小家伙的笑声混着风声,像串清脆的铃铛。他知道,这章故事还在风车里转着,在谷粒里藏着,只要有人记得“扬谷要去糠,做人要存真”,周老师的道理就会像这风车的风,一直吹在村里的日子里,清清爽爽,踏踏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