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旧染坊藏在两片竹林中间,竹影婆娑,把斑驳的土墙映得忽明忽暗。陈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浓重的靛蓝色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酸涩,又有点清冽,像雨后的天空压在鼻尖上。
“这染坊啊,比我岁数都大。”看坊的老马爷蹲在门口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当年周老师总来这儿,说‘布要染得好,得像做人一样,底色得正’。”
染坊的院子里晒着一排排蓝布,被竹竿架得高高的,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面小旗子在招展。布上的蓝色深浅不一,有的像晴空,有的像深海,还有的带着水纹般的渐变,细看才发现,是用不同浓度的蓝靛染了好几遍才成的。
“周老师染布有讲究。”老马爷放下竹筐,指着那些布,“他说‘头遍染浅蓝,像初春的天;二遍染湖蓝,像盛夏的湖;三遍染靛蓝,像深秋的海’。你看这布上的水纹,是他用竹刷蘸着清水扫出来的,说‘这样才活泛,不像机器染的那么死板’。”
陈砚走到一匹浅蓝布前,指尖抚过布料,柔软中带着点挺括,蓝靛的气息顺着指尖往心里钻。布角绣着个小小的“明”字,针脚细密,是周明的笔迹没错。老马爷说,这是周明给自己做长衫用的,染好后一直没裁,就那么挂在染坊的竹竿上,风吹日晒,颜色反倒更温润了。
染坊的角落里有个大石缸,里面盛着深蓝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白沫,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这是蓝靛膏泡的染液,”老马爷用长杆搅了搅,缸里泛起漩涡,“周老师说,蓝靛得用石灰水发酵七天,每天搅三次,才能出这种‘活色’,染出的布不容易褪色。”
石缸边缘刻着些歪歪扭扭的数字,是“一、二、三……七”,显然是记录发酵天数的。陈砚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面也记着类似的数字,只是旁边还画着小图标:第一天画个太阳,第二天画朵云,第七天画道闪电——大概是提醒自己,发酵到最后一天,天气往往会变。
“他还在缸底埋了块青石,说‘染液得接地气,才够沉稳’。”老马爷笑着指了指缸底,“后来有回清缸,我把石头挖出来看了看,上面竟刻着首小诗:‘青石板上种蓝草,七天发酵出深海,一针一线缝日月,布里藏着春与秋’。”
陈砚弯腰往缸里看,果然在缸底看到块模糊的青影。他没敢惊动,就那么看着,想象着周明蹲在缸边,用刻刀在石头上慢慢凿字的样子,眉头微蹙,嘴角却带着笑。
染坊的里屋堆着些旧工具:竹制的染刷、木质的晾架、还有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还留着点深蓝色的粉末。“这是周老师调颜料用的,”老马爷拿起瓷碗,“他说‘蓝靛不够深,就加点紫草;太浓了,就掺点槐花水’,总能调出他想要的颜色。”
碗沿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周明不小心摔的。他当时心疼了好半天,说“这碗跟着我染了三年布,有感情了”,后来用金漆把缺口补了,倒成了个特别的记号。
陈砚摸着碗沿的缺口,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摔碎了最喜欢的瓷娃娃,哭得惊天动地,是周明用胶水一点点粘好,还在裂缝处画了朵小花,说“这样更特别了”。那时他不懂,总觉得坏了就是坏了,现在才明白,有些缺憾,反而能长出新的风景。
院子里的蓝布被晒得半干,老马爷拿起竹竿,准备把布翻面。“周老师晒布也有讲究,上午晒正面,让阳光杀杀菌;下午晒反面,保留布的柔劲。他说‘布跟人一样,得阴阳调和,才能耐用’。”
陈砚帮着扶竹竿,指尖碰到布面,温温的,带着阳光的温度。布上的水纹在光线下流动,真的像活了一样。他忽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来染坊——他不是在染布,是在琢磨“分寸”:蓝靛的浓淡,晾晒的长短,甚至摔碎的瓷碗该怎么补,都是在教大家,生活里的每一步,都得用心拿捏。
“对了,他还留了块布给你。”老马爷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进里屋,抱出个木盒,“说是等你考上县里的学堂,就把这块布给你做件新衣裳。”
木盒打开的瞬间,陈砚愣住了。里面是块靛蓝色的布,上面用银线绣着几株兰草,兰草的叶子上还沾着几颗露珠,是用珍珠粉掺着丝线绣的,在光线下闪着温润的光。布角同样绣着个“明”字,旁边还有行小字:“心若兰草,自在生长。”
“这块布,他染了九遍。”老马爷的声音有些哽咽,“光是蓝靛就发酵了三回,说要染出‘深海的颜色’,配得上你这股子钻劲。”
陈砚把布贴在脸上,蓝靛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珍珠香,让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起周明总说“读书就像染布,一遍学不会,就再来一遍,总能染出自己的颜色”,原来他早就把期望,一针一线绣进了布里。
染坊的墙角堆着些染坏的布,有的颜色发乌,有的花纹歪了,周明却没扔。“这些是最好的教材,”他当年跟老马爷说,“让孩子们看看,哪步错了会成什么样,比光说大道理管用。”
现在,那些坏布被老马爷做成了坐垫,铺在染坊的长凳上,坐上去软软的,很舒服。陈砚坐在上面,摸着坐垫上歪歪扭扭的花纹,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错误”,其实也是成长的一部分——知道哪里错了,才能在下一次做得更好。
傍晚的时候,起风了。晒在院子里的布被吹得猎猎作响,像要飞起来似的。陈砚和老马爷忙着收布,手指被布面的潮气浸得微凉,却心里暖烘烘的。
收最后一匹布时,陈砚发现布的背面用粉笔写着几行字,是周明的笔迹:
“染布三忌:急火、贪色、忘本。
急火则布焦,贪色则发乌,忘本则无魂。
做人亦如是。”
字迹被雨水洇过,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地刻进了陈砚心里。他想起周明在课堂上总说“别总想着走捷径,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得稳”,原来这些话,他早就用染布的道理,讲了无数遍。
暮色渐浓,染坊的灯亮了起来,是盏马灯,挂在竹竿上,昏黄的光把蓝布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短短,像幅流动的画。老马爷在灶上煮了锅粥,里面放了些蓝靛草的嫩芽,说是“败火”。
“周老师当年总说,染坊的烟火气,是最实在的人间味。”老马爷给陈砚盛了碗粥,“你看这蓝靛草,既能染布,又能煮粥,多好。”
陈砚喝着粥,嘴里有点涩,心里却很踏实。他知道,周明留下的,从来不止是一块布、一匹蓝靛,而是一种过日子的态度——不管是染布、读书,还是做人,都得沉下心,耐住性子,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离开染坊时,陈砚带走了那块绣着兰草的靛蓝布。布被折得整整齐齐,放在书包里,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春天。晚风穿过竹林,带着蓝靛的气息,吹得人心里透亮。
他回头望了一眼旧染坊,马灯的光从窗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亮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老马爷还在院子里收拾工具,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很温暖。
陈砚笑了笑,转身往家走。书包里的布仿佛在发热,熨帖着他的后背,也熨帖着他的心。他知道,不管将来走多远,这块布都会像周明的目光,一直陪着他,提醒他“心要正,步要稳,活得像块好布,经得起岁月的洗染”。
染坊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得关上了,却关不住满院的蓝靛香,像个温柔的秘密,藏在竹林深处,也藏在陈砚的心里,慢慢发酵,越久越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