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下得绵密,把王家村的青石板路洗得发亮。陈砚站在周明故居的屋檐下,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盒盖边缘的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
“这是周老师留下的最后一箱东西,”村长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在雨里点了三次才燃着,“他走前交代,等收完秋粮就打开,说是里面有给‘懂砚的人’的东西。”
陈砚的指尖划过木盒表面,那些细密的木纹里还嵌着些麦糠——去年麦收时,周明就是坐在打谷场的石碾旁,亲手把这盒子锁上的。当时他笑着说:“得等个晴天开封,不然潮气坏了里面的宝贝。”没想到一等就是一年,等来个秋雨连绵的日子。
“开吧,”林晚递过一把黄铜钥匙,是从周明书桌的抽屉缝里找到的,“周老师说过,陈砚你练书法时总念叨他的砚台,这里面说不定有玄机。”
铜锁“咔嗒”一声弹开,一股混合着松烟墨与干稻草的气息涌出来。木盒里铺着厚厚的棉纸,第一层是块端砚,砚池里还凝着半池干硬的墨,边缘刻着行小字:“磨墨如磨心,慢则清,躁则浊。”
陈砚的指腹抚过那些刻字,突然想起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总嫌周明磨墨太慢,每次要临帖时都急吼吼地用墨汁兑水。周明就把这砚台推到他面前,让他磨一个时辰的墨,说:“啥时候磨出镜面来,啥时候再动笔。”
那天他磨到手腕发酸,墨汁在砚池里晃出细碎的光,周明才点头:“这才叫墨,能映出人影的,写出来的字才有骨头。”
砚台底下压着叠信,牛皮纸信封上没写收信人,只在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砚台图案。陈砚抽出最上面一封,信纸泛黄,字迹却依旧挺拔:
“砚台磨到第三年,才明白当年师父说的‘静’字。那年带石头去山里写生,他非要把砚台塞进我背包,说‘老师得带着家伙’。结果在溪边洗砚时,他脚滑掉水里,砚台磕在石头上,缺了个角。后来他总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那砚台了,我说,缺角的地方像月牙,比原来更耐看。”
陈砚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起石头——那个总爱跟在周明身后的傻小子,三年前在抗洪时被冲走了,尸首都没找到。周明那天抱着这块砚台坐了一夜,第二天照常给孩子们上课,只是讲课的声音低了八度。
第二封信里夹着片干枯的荷叶。“今日教小花写‘荷’字,她总把草字头写得太散,像被风吹乱的头发。我说你看池塘里的荷叶,看着软,茎秆却直,暴雨砸下来也不弯腰。她似懂非懂,却把荷叶画在了练习本的封面上,说要当‘有骨头的荷叶’。”
陈砚抬头望向窗外,雨幕里,周明种的那池荷早已枯了,残茎在风里摇晃,果然像倔强的小丫头。小花现在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教孩子们写字时,总爱举着那本画满荷叶的练习本。
第三封信最长,里面夹着张泛黄的课程表,周明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空白处:
“今日发现李小子上课总走神,后来才知他娘病了,家里没钱抓药。把砚台当了,换了些银钱,让他拿去应急。这砚台是师父给的,本想传下去,可看着李小子红着眼圈说‘想让娘活着’,突然觉得,救人比传物要紧。”
“后来李小子送回个新砚台,是他自己用青石凿的,边缘坑坑洼洼,却比端砚还沉。他说‘等我长大了,给老师雕个最好的’。现在他在县城开了家石雕铺,每年都送块新砚来,说‘欠老师的,得用一辈子还’。”
陈砚想起李小子去年送来的砚台,上面雕着荷叶,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当时他还笑说太费功夫,现在才懂,那不是砚台,是沉甸甸的念想。
木盒底层垫着块蓝布,掀开一看,是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十几块碎砚片,每块都用棉纸包着,上面贴着小纸条:“石头磕的角”“小花摔的缝”“李小子凿坏的料”……最后一块碎片上写着:“明儿去山上采点朱砂,把这些碎片粘起来,拼个不圆的月亮。”
陈砚突然明白,周明哪是在收藏碎片,他是在收藏日子。那些带着疼、带着暖、带着遗憾的瞬间,被他一片片捡起来,藏在木盒里,像藏着整个王家村的光阴。
“周老师总说,”村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烟杆上的火星在雨里明灭,“好砚台得养,就像过日子,得经着事儿,才能磨出光。”
雨渐渐小了,屋檐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嘀嗒”的声,像周明当年磨墨的节奏。陈砚把碎砚片小心地收进怀里,突然想写点什么。他从木盒里翻出周明留下的毛笔,蘸了点砚台里干透的墨,又蘸了点屋檐水,在信纸上写下:“今日开封,见砚如见人。那些碎在时光里的,原来都长在心上了。”
写完才发现,墨迹晕开,像朵淡淡的云,正好落在周明写的“静”字旁边,浑然一体。
林晚拿着相机,拍下这一幕。镜头里,陈砚低头写字的侧脸,和木盒里的砚台、信笺、碎片,在雨雾里融成一幅画——原来最珍贵的,从不是完整无缺的完美,而是那些带着裂痕却依旧被珍藏的瞬间,像雨打荷叶,留痕,却更添风骨。
雨停时,陈砚把木盒放回周明的书桌上,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正好对着砚台里的残墨。他仿佛看见周明坐在桌前,笑着说:“你看,雨停了,字该干了。”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小花带着学生们在捡银杏叶。陈砚走出屋门,看见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像撒了层碎金。他想起周明信里的最后一句:“日子是块大砚台,咱都是研墨的人,磨着磨着,就香了。”
风穿过院子,带着银杏叶的清香,吹起陈砚手里的信纸。那些未寄的信,终究不用寄了。有些话,藏在砚台里,藏在碎片里,藏在每个被岁月磨亮的日子里,比任何信封都稳妥。
而王家村的雨,洗亮了青石板,也洗亮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褶皱,让每道刻痕都闪着温润的光——那是日子磨出的包浆,比端砚更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