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的石碾子沉得像块铁,陈砚和周磊合力推着碾盘转了半圈,才在碾底与地面的缝隙里,看见个灰扑扑的布角。周磊用撬棍插进缝隙,猛地发力,石碾发出“嘎吱”的闷响,终于露出个能容手伸进去的空隙。
“在这儿。”周磊探手进去,拽出个沉甸甸的布袋,粗麻布的表面磨出了毛边,被石碾压得有些变形,却依旧能看出方正的轮廓。布袋口用麻绳系着,绳结上缠着片干枯的艾草,是当年用来驱虫的,气味早已散尽,只剩下草木的枯涩。
陈砚解开布袋,一股混杂着麦香和尘土的气息涌出来,里面装着的面粉早已结成硬块,呈浅褐色,却依旧细腻,用手指捻开,能感觉到粉末的滑腻——是1985年的新麦磨的面,周明在日记里写过“得让孩子们尝尝新面的白”。
布袋的正面,用红丝线绣着“岁岁平安”四个字,针脚密得像鱼鳞,却在“岁”字的最后一笔处歪了一下,显然是绣到此处时被什么打断了。王小丫摸着那个歪针脚,突然笑了:“那天磨面时,狗蛋掉进了麦堆,我慌得手一抖就绣歪了,周明说‘这样才好,平安哪能那么周正,带点小磕碰才真实’。”
石碾的碾盘上,还留着圈浅浅的面粉痕迹,是当年磨面时溅上去的,被岁月封成了层硬膜,像给石碾镶了圈白边。陈砚用指甲刮下一点硬膜,粉末落在掌心,细得像雾。“周老师磨面总说要‘三碾三筛’,”老磨坊主蹲在碾盘旁,用烟杆敲着碾齿,“第一遍碾粗麸,第二遍筛细面,第三遍再磨,说‘跟教书一样,得反复琢磨,才能出精品’。”
老磨坊主说,1985年秋收后,周明带着孩子们来磨新面,每人都要推三圈碾子,说“力气出在哪,甜就长在哪”。最小的石头推不动碾子,周明就抱着他坐在碾盘上,两人一起喊着号子转,石碾滚过麦秸的“沙沙”声,混着孩子的笑声,能传到半里外的村口。
布袋的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纸条,是用磨面的麸皮粘在布上的,字迹被面粉浸得有些模糊:“10月12日 新面5斤 分与狗蛋、小花、石头……每人半斤 余2斤 留着蒸平安馍”。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馒头,上面点着红点,是周明的笔迹。
“平安馍是给孩子们蒸的,”王小丫把纸条凑近眼前,“那年冬天来得早,周明说‘新面蒸的馍能抗冻,吃了就不生病’。他自己磨面磨到后半夜,手被碾盘蹭掉块皮,却总说‘不疼,面香能治百病’。”
石碾的碾齿间,还卡着些没清理干净的麦壳,黑黢黢的,却依旧带着麦芒的尖刺。陈砚用镊子夹出一粒麦壳,发现壳上刻着个极小的“明”字,是用指甲硬划出来的,刻痕里还嵌着点面粉——是周明的记号,他总爱在磨面时留点印记,说“这样就知道哪圈是自己磨的”。
磨坊的墙角,堆着些破旧的筛子,其中一个竹筛的边缘,缠着圈红布条,和布袋上的绣线是同色。林晚认出这是王小丫的手艺,她说周明磨面时总念叨“筛子漏面太可惜”,她就用红布条把筛眼补了补,说“红布能招财,让面粉多留些”。
布袋底部,沾着块干硬的面团,已经和麻布粘在了一起,掰开来,里面竟裹着颗小小的红枣。“是平安馍的馅儿,”王小丫把红枣抠出来,枣皮已经发皱,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饱满,“周明说蒸馍得放颗枣,甜在心里,平安才能扎下根。”
孩子们提着竹篮来了,里面装着今年的新麦,是特意带来让老磨坊主磨的。周磊的儿子踮着脚,学着周明当年的样子,把麦粒倒进碾盘中央的凹坑里,说“王奶奶,我们也想磨平安馍”。
老磨坊主笑着往碾盘里添了些麦粒,推动石碾转起来。“吱呀”的碾动声里,新麦被碾碎的清香漫开来,和布袋里的陈面气息混在一起,像新旧时光在磨坊里相遇。孩子们排着队,每人推三圈碾子,喊着周明当年教的号子:“一碾粗,二碾细,三碾出白面粉!”
王小丫把布袋里的陈面倒在竹筛里,筛出细粉,和新磨的面粉混在一起,准备蒸平安馍。“周老师说过,新面混点陈面才香,”她往面里加水,手指在面团里翻搅,“就像日子,新的旧的混在一起,才叫过日子。”
周磊的儿子突然指着石碾盘,说“上面有字”。大家凑近看,果然在面粉的白边里,发现了周明刻的“平”字,笔画被碾子磨得很浅,却依旧清晰。“是周老师留的平安符,”王小丫用指尖描着笔画,“他说石碾转一圈,平安就多一分。”
夕阳透过磨坊的破窗,在地面上投下转动的光斑,像无数个跳动的“安”字。陈砚看着孩子们围着石碾欢笑,突然明白这袋陈面、这碾盘上的字、这“岁岁平安”的绣字,从来都不是普通的物件。它们是周明用最实在的方式,给孩子们的祝福——磨透的是面粉,磨不透的是平安;流逝的是岁月,流不走的是牵挂。
离开磨坊时,平安馍的香气已经漫了出来,混着新麦的清香,在巷子里久久不散。老磨坊主把布袋洗净晾干,重新压在石碾下,说“让它接着守着新麦,守着岁岁平安”。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点面粉,上面写着:“村东头的晒谷场草垛里,藏着个1985年的竹筐,里面装着周明给孩子们编的蝈蝈笼,每个笼子上都刻着个‘乐’字。”
风穿过磨坊的门,吹动晾晒的新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周明在说“平安不是绣出来的,是磨出来的,磨得越久,越扎实”。石碾子还在缓缓转动,把新麦磨成面粉,把岁月磨成平安,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碾过王家村的土地,碾过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