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铺得很开,像张被揉皱又展平的旧纸。陈砚踩着树影走到树根处,指尖触到块松动的青石板——《拾遗录》里说的“铁皮盒藏于第三块石板下”,果然不差。
石板被撬动时发出“咔啦”一声,惊飞了树桠上的夜鹭。盒子是锈迹斑斑的铁制烟盒,巴掌大小,边缘被岁月啃出了细密的豁口,像老太太没牙的嘴。林晚用袖口擦去盒面的泥,露出“牡丹”牌香烟的烫金字样,字迹已经被锈痕啃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1985年的烟盒,”林晚掂了掂盒子,“那会儿村里男人抽这个牌的,得逢年过节才舍得。”
陈砚打开盒盖,一股混着霉味的粉笔灰气息涌出来。里面铺着层油纸,油纸下裹着二十几根短粉笔头,红、白、黄三色都有,最长的不过指节,最短的只剩个圆头。每根粉笔的粗端都刻着字,不是铅笔写的,是用指甲或小刀硬划出来的——“人”“口”“手”“足”,全是最基础的汉字,笔画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刻的。
“是周明教孩子们写字时剩下的。”陈砚捏起根红色粉笔头,“你看这个‘足’字,最后一笔的捺画特别长,他日记里写过‘小宝总把捺画写得像扫帚,得握着他的手教十遍才像样’。”
林晚翻出日记本比对,果然在1985年9月17日那页看到:“小宝的捺画能扫干净半间教室,今日罚他写‘足’字二十遍,最后一遍终于像只脚了。”下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正是个拖着长捺的“足”字。
粉笔头堆里埋着张折叠的作业纸,纸边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陈砚小心翼翼地展开,是篇用铅笔写的短文,字迹稚拙,还沾着块墨迹:
“今天周老师教我们写‘家’字。他说宝盖头是房顶,‘豕’是猪,有房有猪就是家。我家没有猪,只有一只猫,周老师说‘有猫也算,猫能抓老鼠,保护家’。我画了只猫在‘家’字下面,周老师给我打了五角星。”
短文末尾画着只三条腿的猫,旁边有个红色五角星,笔迹和周明日记里的批改一致。
“是石头的作业,”林晚指着纸角的名字,“他小时候摔断过腿,总把猫画成三条腿,说‘这样和我一样’。”
铁盒底层还有个惊喜——块巴掌大的小黑板,木板做的,边缘被磨得溜光。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天”“地”二字,旁边用红粉笔圈了圈,“天”字的横画被加粗,“地”字的竖弯钩末尾挑得老高。
“他教‘天’字时总说,‘上面一横是老天爷,下面是咱们,得抬头看天,低头走路’。”守树的老光棍蹲在树影里突然开口,烟锅在黑暗中亮了点红光,“教‘地’字就拍着讲台喊,‘这一弯钩得有劲儿,像地里的犁,能刨开土才叫地’。”
老光棍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当年跟着周明在夜校打杂。他说周明总把粉笔头攒着,说“短的能在小黑板上写小字,扔了可惜”。有次暴雨冲垮了教室后墙,周明带着孩子们用泥巴糊墙,就用这些粉笔头在泥墙上写字,“天”字写得特别大,雨水冲掉了再写,直到泥巴干透。
“你看这黑板背面。”老光棍用烟锅敲了敲小黑板,陈砚翻过来,发现背面用烧红的铁丝烫着行小字:“字要立得住,人要站得直。”
“这是他教孩子们的第一句‘校训’。”老光棍磕掉烟灰,“那年头没课本,就靠这些粉笔头、小黑板,愣是教出了五个能写家信的娃。”
林晚数着粉笔头,突然发现红色粉笔比别的多一根,而且都刻着“火”“光”“暖”这类字。“他偏爱红色?”
“是给失明的丫丫留的。”老光棍叹了口气,“丫丫生下来就看不见,周明说‘字有温度,红色像火,你摸这刻痕,能感觉到笔画的高低’。他用红粉笔写一个字,就让丫丫摸一遍,再讲个字的意思,‘火是暖的,光是亮的,暖是有人给你盖被子’。”
陈砚捏起根红粉笔,果然刻痕比别的深,能清晰摸到横平竖直的起伏。他想起日记里的话:“丫丫说她‘看’到火了,是烫烫的、会跳动的形状。”
铁皮盒最底层,油纸下还裹着片槐树叶,已经干透发脆,叶脉像张小小的网。叶面上用铅笔写着日期:1985年10月26日,正是老槐树落叶的日子。
“那天丫丫摸到‘槐’字,问‘树是什么样的’。”老光棍望着树顶,“周明就摘了片叶子,让她摸叶脉,说‘树是大地的头发,叶子是头发上的花’。丫丫把叶子夹在作业本里,说‘这是我的树’。”
林晚把槐树叶夹回日记本,突然发现粉笔头堆里混着个玻璃球——是之前在草垛陶罐里见过的那种,透明的,里面嵌着朵小红花。
“是石头的弹珠,”陈砚认出上面的牙印,“他总爱把弹珠和粉笔头放一起,说‘都是圆的,能滚着玩’。”
月光穿过槐树叶,在铁皮盒里投下细碎的光斑,照得粉笔头的刻痕亮晶晶的。陈砚突然明白,这些磨短的粉笔头、烫着字的小黑板,哪里是什么教学工具,分明是周明用最笨的法子,给孩子们造的光——那些刻在粉笔上的字,摸在手里的痕,讲过的意思,早像槐树根一样,扎进了孩子们的命里。
“后来丫丫出嫁,嫁妆里就带了这盒粉笔头。”老光棍站起身,“她说摸着这些刻痕,就知道周老师在教她认‘家’字。”
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响得像翻书。陈砚把铁皮盒放回石板下,盖好石板时特意按了按——就像周明当年每次藏好东西那样,要让石板和地面严丝合缝。
“明天孩子们要来给树浇水,”林晚望着远处的村小,“他们说要学周老师,在槐树下开‘露天课堂’。”
老光棍笑了,烟锅在黑暗中亮了亮:“好啊,粉笔头用完了,咱再找新的。字要立得住,人要站得直——这理儿,得一代代教下去。”
月光移过树桠,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串写在地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