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老供销社早改了模样,只剩后院那间仓库还留着旧时的木架。仓库角落里立着座掉漆的老座钟,钟摆早就停了,玻璃罩上蒙着层厚灰,隐约能看见表盘上“民国二十三年”的字样。陈砚用抹布擦了擦玻璃,指针恰好停在三点十五分,分针的尖端微微弯曲,像被人刻意掰过。
“这钟是当年供销社的镇店之宝,”守仓库的李伯拄着拐杖进来,咳嗽两声说,“听说最后一任掌柜走的时候,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了。”他指了指钟底座的暗格,“我爹在世时总念叨,说那暗格里的东西,能让咱村的红薯增产三成。”
陈砚蹲下身,仔细打量座钟的底座。木头已经发黑,边缘有处不起眼的凹槽,形状像片枫叶。他试着用指甲抠了抠,凹槽里弹出块巴掌大的木板,露出个黑漆漆的夹层。里面没别的,只有串铜钥匙,共五把,钥匙柄上都刻着字:“东”“西”“南”“北”“中”。
“这是……仓库的钥匙?”林晚凑过来,拿起刻着“东”字的钥匙,发现柄尾还缠着圈细铁丝,铁丝上系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东仓第三排,埋深三尺,得等雨过三天。”
李伯眯眼想了想:“东仓当年堆的是麦种,民国那阵子,咱村靠种麦得奖过块‘丰产匾’。后来供销社改成仓库,麦种早清走了,只剩些旧麻袋。”他顿了顿,突然拍大腿,“不对!去年修水渠时,东仓地基下挖出过几十斤麦种,颗粒饱满,不像陈粮,当时还纳闷呢!”
陈砚捏着钥匙起身:“去东仓看看。”
东仓的门早没了,只剩半截门框,风灌进去呜呜响。林晚用树枝拨开墙角的杂草,露出块松动的青石板,石板边缘有个钥匙孔,形状正好和“东”字钥匙匹配。钥匙插进去转了半圈,“咔”的一声,石板应声而起,下面是个土坑,铺着层油纸,油纸里裹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本牛皮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农事记录”四个烫金大字,边角都磨圆了。
笔记本里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全是关于麦种培育的:“三月下种前,需将麦种浸在石灰水里三日,防虫蛀”“每亩地播撒三十斤,行距需留一尺五,通风透光”“灌浆期需灌三次水,首次宜在清晨,露水未干时”……最后一页画着张草图,是片梯田状的地块,标注着“西坡宜种春麦,东坡宜种冬麦”,旁边还有行小字:“此乃先祖试种十载所得,愿后世子孙岁岁丰登。”
“这哪是什么藏宝图,是本种麦秘籍啊!”林晚翻着笔记本,眼睛发亮,“难怪李伯说能增产,这都是实打实的经验!”
陈砚却盯着那串钥匙:“还有四把钥匙呢,肯定还有别的。”
西仓的钥匙插在个旧粮仓的锁孔里。粮囤早空了,里面铺着层干草,拨开干草,底下藏着个陶瓮,瓮里装着满满一瓮麦种,麦粒金黄,颗颗饱满,瓮口贴着张红纸条:“留与荒年,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开瓮。”李伯摸了摸麦粒,激动得直哆嗦:“这是当年的备荒粮啊!咱村1960年遭过灾,就是靠这些存粮渡过来的,我爹总说有老辈人早有先见之明,原来是真的!”
南仓的钥匙打开的是个铁皮柜,柜子里全是农具:带着木柄的薅锄、镶着铁刃的镰刀、还有个锈迹斑斑的喷雾器。每件农具上都缠着布条,布条上写着使用诀窍,比如镰刀上的布条写着:“磨刃时需逆着纹路,斜角四十五度,每日磨一次,割麦如割草。”喷雾器的布条上则画着简易的比例图,标注着“农药与水,一两兑三斤”。
北仓藏得最深,钥匙打开的是口枯井的井盖。井不深,井底铺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个铁盒子,里面是套账本,记着从民国二十三年到1956年的粮食出入:“民国二十五年,收麦三千斤,留种五百斤,分村民两千五百斤”“1950年,新麦登场,换稻种两百斤,拟在河边试种”……最后一页记着笔特殊的账:“1955年,借邻村麦种一百斤,来年需还一百二十斤,附借条一张。”借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工整,还按着红手印。
“中”字钥匙打开的是老座钟本身的机芯。陈砚拆开钟面,发现钟摆的铁坠上绑着个小布包,包里是枚银戒指,戒指内侧刻着个“穗”字。李伯一看就红了眼:“这是当年供销社王掌柜的物件!他媳妇叫麦穗,1948年难产走了,王掌柜就把她的戒指藏在钟里,说要让钟声陪着念想。后来他临终前说,谁找到这戒指,就得替他给麦穗上柱香,告诉她‘仓里有粮,家里平安’。”
夕阳把仓库的影子拉得老长,五把钥匙串在一起,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点。林晚抱着那本农事笔记,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宝藏’,从来都不是金银,是老辈人想让咱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啊。”
李伯颤巍巍地把麦种倒进新的粮囤,嘴里念叨着:“先祖有灵,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陈砚把账本放进村委会的档案盒,想着明天就去邻村,把那笔欠了六十七年的麦种还上。林晚则拿着农具上的布条,打算抄下来贴在村部的公告栏里,让年轻人们都学学老法子。
只有那枚银戒指,陈砚小心地用红布包好,放进了村史馆的玻璃柜。旁边摆着张照片,是王掌柜和麦穗的合影,照片里的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长辫,手指上隐约能看见戒指的反光。
老座钟的钟摆不知何时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起来,“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岁月,又像是在说:“都记着呢,都记着呢。”
陈砚看着晃动的钟摆,突然想起李伯说的话——当年王掌柜总在钟响时对着钟鞠躬,村里人以为他在拜钟,其实是在跟麦穗说话。如今这钟声重新响起,大概是麦穗在应着那句“仓里有粮,家里平安”吧。
仓库外的场院里,新收的玉米堆成了小山,金黄的玉米粒在夕阳下闪着光。几个小孩围着玉米堆追逐打闹,笑声混着远处的鸡鸣犬吠,像支热闹的曲子。陈砚把钥匙串挂在仓库的墙上,心里突然踏实得很——原来最珍贵的东西,从来都不怕时光埋,就像这些藏在钟里、仓里、井里的念想,只要有人找,就一定能找到,因为它们早被老辈人刻进了日子里,融进了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