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防空洞入口被半人高的杂草掩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斜地挂在合页上,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谁在暗处轻轻叹气。陈砚拨开带刺的藤蔓,铁门上“备战备荒”四个红漆字早已斑驳,只剩“战”字的竖钩还倔强地挺着,像根没弯的脊梁。
“就是这儿了。”林晚对照着《拾遗录》上的素描,指尖点了点铁门内侧,“记载说水壶藏在门轴缝里,得把这扇门再推开点。”
陈砚挽起袖子,抓住铁门锈得最厉害的边缘用力一拽,铁锈簌簌往下掉,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终于露出道半尺宽的缝隙。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往里瞧,门轴与墙壁咬合的地方,果然卡着个军绿色的物件,金属表面蒙着层灰,却依旧能看出硬朗的线条。
“够不着。”林晚试着伸了伸手,指尖离那物件还差寸许,“得找根细点的棍儿。”
陈砚从旁边折了根韧性十足的酸枣枝,剥掉枝丫,小心翼翼地探进缝隙里。刚碰到那物件,就感觉到沉甸甸的金属质感,还带着种冰凉的凉意,像是揣了几十年的寒气,顺着树枝漫上来。他轻轻一勾,那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扬起阵细灰。
是只军用水壶,壶身印着褪色的五角星,边缘磕出好几个坑,却擦得异常干净,显然当年的主人极爱惜。壶底朝上时,能看见用刻刀细细凿出的两个字:“保家”,笔画很深,带着股狠劲,像是刻的时候用尽了全身力气。
“赵卫国……”林晚摸着壶身上模糊的编号,“《拾遗录》说他是1969年驻守在这儿的战士,临走前把水壶藏在这儿,说等击退敌人就回来取,给母亲煮最甜的山泉水喝。”
壶盖拧得很紧,陈砚费了点劲才旋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水汽涌出来。“里面有水!”他晃了晃,壶身发出清脆的水声,“还没干。”
林晚凑过去闻了闻,眼睛一亮:“是金银花!这附近山上多的是,泡水能清热解毒。”她突然想起什么,“会不会是他母亲给他备的?战士行军带草药水再正常不过了。”
防空洞深处传来蝙蝠的扑棱声,陈砚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洞道幽深,黑得像没底的井。“记载说他守了三个月,后来跟着大部队转移,走得急,没来得及取水壶。”他把水壶捧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你说他当时是不是想着,打完仗回来,还能接着用这壶给母亲煮水?”
“肯定是。”林晚指着壶嘴内侧,那里有圈浅浅的茶渍,“你看这痕迹,用了不止一次。说不定他每天站岗时,就靠这壶金银花水提神呢。”
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浑浊的眼睛盯着陈砚手里的水壶,突然颤巍巍地开口:“那是……卫国的壶?”
陈砚心里一动,把水壶递过去:“您认识赵卫国?”
老太太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壶底的“保家”二字,指腹一遍遍蹭过刻痕,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是他的……我是他娘。当年他走的时候,我往他壶里灌了金银花水,说‘喝了不上火’,他说‘娘等着,我回来给您打最清的山泉’……”
她的声音哽咽着,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他没回来。部队来信说他在河对岸牺牲了,尸体都没捞着……我每天都来这洞口瞅,就想他会不会突然从里面走出来,跟我说‘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从布兜里掏出块叠得整齐的蓝布,小心翼翼地把水壶包起来:“这壶他擦得比脸都干净,我得拿回去,跟他的军功章放一块儿。”她顿了顿,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你们说巧不巧,昨晚我梦见他了,说‘娘,我壶里的水快喝完了’,今儿一早就想来瞅瞅,果然等着我呢。”
陈砚看着老太太把水壶紧紧抱在怀里,蹒跚着往山下走,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突然觉得那两个“保家”字,刻的哪是字,分明是个战士最实在的念想——保了大家,才能回小家给娘煮泉水啊。
林晚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防空洞内侧的石壁:“你看。”
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日期,最底下一行是“1969年冬,等儿归”,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石背。想来是赵母这些年,一笔一划刻下的等待。
“这水壶,算是替他‘回来’了。”林晚望着老太太的背影,“也算圆了他那句‘给娘打山泉’的承诺吧。”
陈砚点点头,手电筒的光扫过洞道深处,仿佛能看见年轻的赵卫国背着枪站岗的身影,水壶挂在胸前,里面的金银花水晃出细碎的光。风吹过铁门,“吱呀”声里,竟像是句轻轻的应答。
《拾遗录》新的一页慢慢浮现字迹:“村头老槐树的树洞里,藏着1983年的糖纸,是小姑娘给驻守哨所的哥哥留的,说‘等你回家,咱把糖纸拼满整个相册’。”
风卷着落叶掠过洞口,带着股金银花的清苦,却又透着点回甘,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等待,苦着苦着,就酿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