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表店藏在巷子最深处,木质招牌上“亨得利”三个字被风雨浸得发黑,檐角挂着的铜铃早已锈死,风吹过也发不出半点声响。陈砚推开那扇嵌着玻璃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在抱怨被惊扰的沉睡。
店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机油、灰尘与木头的陈旧气息。迎面是一排高高的玻璃柜,里面摆着各式钟表——镀金的怀表、带着罗马数字的座钟、外壳斑驳的腕表,指针大多停在某个时刻,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几十年。柜台后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一堆细小的齿轮,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好多年没年轻人来这儿了。”
“我们想看看老钟表。”陈砚说明来意,目光扫过柜台上那只最大的落地钟,钟摆早已停摆,钟面玻璃上蒙着层厚灰,隐约能看见“1953”的字样。
老人放下镊子,指了指身后的木架:“想看哪年的?民国的、解放后的,我这儿都有。不过大多是坏的,修不动喽。”他的声音带着老派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林晚的目光被角落一个半开的木箱吸引,箱子里堆着些拆开的钟表零件,其中一枚齿轮上缠着张泛黄的纸条。她蹲下身拿起齿轮,纸条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几行字,字迹娟秀:
“明哥:你送我的这只腕表停了,找了好几家店都修不好。老师傅说里面的游丝断了,得换个新的。你在上海出差时,能不能帮我找一根?记得要最细的那种,就像你说的,咱们的日子得过得精细些。对了,你上次说喜欢的那部苏联电影,电影院下周要重映,我给你留了票。”
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个小小的“♀”符号。
“这是……”林晚抬头看向老人。
老人叹了口气:“这是1968年的事喽。送表的是个年轻小伙,在钟表厂上班,亲手做了这只女式腕表送给对象。后来小伙被派去支援三线建设,走之前托我修表,说等他回来就求婚。结果啊……”老人顿了顿,指了指纸条上的电影院名字,“那家影院当年夏天就失火了,票肯定是没用上。小伙在外地出了事故,没回来。姑娘后来来过好几次,每次都问表修好了没,直到1972年搬走,再也没来过。”
陈砚拿起那枚齿轮,指尖能摸到细密的齿痕,显然是手工打磨的痕迹。他忽然注意到齿轮边缘刻着个极小的“明”字,与纸条上的“明哥”对上了号。
“这表后来修好了吗?”林晚追问。
老人摇着头打开旁边的抽屉,取出一只银色的女式腕表,表壳已经氧化发黑,表带却被擦拭得发亮。“游丝最后是找到了,我亲手换上的。可姑娘没再来,我就一直收着。你看,”他拧动表冠,表盘里的指针竟缓缓动了起来,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走得还挺准。”
林晚把耳朵凑近表盘,听着那规律的跳动声,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这声音里藏着多少个等待的日夜?姑娘每次来店里询问时,心里是不是也像这指针一样,在“他会回来”与“他回不来了”之间反复摇摆?
陈砚的目光落在落地钟的钟摆上,钟摆下方挂着块小小的铜牌,刻着“赠给最可爱的人”,边缘还有模糊的部队番号。“这钟是……”
“哦,这是1953年给志愿军送的慰问品,”老人解释道,“当年镇上有位姓赵的战士,出发前特意来调准了时间,说等他凯旋,要让这钟摆为他和未婚妻敲满一百下。结果他牺牲在停战协定签署前三天,钟摆就再也没动过。”老人伸手轻轻拨了下钟摆,那沉重的木头摆锤晃了晃,却没能带动齿轮,只发出一声闷响。
“他未婚妻后来怎么样了?”林晚轻声问。
“就在对面胡同住,守了一辈子寡。”老人指了指窗外,“去年冬天走的,临终前还让子女来问,能不能把钟摆取下来,说要带在身边。”
陈砚望着那停在“3点17分”的钟面,忽然想起爷爷相册里的老照片——爷爷也是志愿军,当年从朝鲜回来时,胸前挂着枚勋章,怀里揣着块裂了屏的怀表,表针永远停在了他中弹的时刻。爷爷说,那是战友用生命换来的时间,让他务必好好活着。
“这些停了的钟表,您都舍不得扔吗?”陈砚问。
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每只表都有念想啊。你看那只腕表,”他指着玻璃柜里一只镶着小珍珠的女表,“1985年,有个小伙子攒了半年工资买的,准备求婚用,结果姑娘出国了,他就把表寄存在我这儿,说‘等她回来还能戴着赴约’,这一等就是三十年,去年才托人来取走,说‘不等了,留着也没用了’。”
林晚拿起那枚缠着纸条的齿轮,忽然发现木箱底下还有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电影票根,正是纸条上提到的那家影院的,日期从1968年3月一直排到6月,每张票的座位号都是同一个——后排靠右的角落。
“她后来还是去看电影了啊。”林晚轻声说,像是在跟当年的姑娘对话。
老人点点头:“是啊,一个人去的。每次看完就把票根放这儿,跟打卡似的。我知道她不是来看电影的,是来等一个不会赴约的人。”
陈砚走到落地钟旁,试着转动侧面的发条,锈死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始终没能带动钟摆。他忽然明白,有些时间停了就是停了,就像有些人走了就是走了,再用力也回不来。可那些藏在齿轮里的念想,那些写在纸条上的期盼,那些独自看完的电影,却比转动的指针更长久——它们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了活着的人心里最温柔的刻度。
老人把那只修好的女式腕表递给林晚:“拿着吧,说不定哪天能遇到她的后人。”腕表的指针还在“滴答”走着,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照在表盘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离开钟表店时,陈砚回头望了眼那扇木门,檐角的铜铃虽然锈死了,可他仿佛听见了几十年前的风穿过巷弄,带着钟摆的“滴答”声,带着姑娘踮脚问“表修好了吗”的期盼,带着小伙子临走前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
巷口的煎饼摊冒着热气,摊主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新歌,与老钟表店的齿轮声遥遥相望。林晚低头看着腕上的旧表,忽然笑道:“你说,咱们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有件东西,让后人猜着我们的故事?”
陈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远处的高楼,那里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流云,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握紧了手里那枚刻着“明”字的齿轮,轻声说:“总会有的。”
至少,他们此刻走过的这条巷弄,他们听过的这些故事,已经成了时光的一部分。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