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晒谷场晒得滚烫,金黄的稻谷在竹席上铺开,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陈砚走进场院时,听见木锨翻动谷物的“哗啦”声,循声望去,只见老张头正弓着腰,把谷堆边缘的谷子往中间拢,额头上的汗珠砸在谷粒上,瞬间就洇没了。
“小陈老师来啦?”老张头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快来搭把手,这谷子得趁太阳足多翻几遍,不然捂在底下要发霉的。”
晒谷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尤其到了秋收时节。场边立着几根木杆,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远处的草垛上趴着几只懒洋洋的狗,偶尔抬抬眼皮瞥一眼场上忙碌的人。陈砚接过老张头递来的木锨,入手沉甸甸的,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靠近顶端的地方刻着个小小的“明”字——是周明的笔迹。
“这木锨是周明做的,”老张头看着木锨笑了,“那年他刚上初中,暑假跟着我晒谷,嫌现成的木锨太长,他使着费劲,就自己找了根枣木,刨了这把短柄的。你看这弧度,刚好贴合手掌,翻谷的时候省劲儿得很。”
陈砚试着用木锨翻了几下,谷粒顺着锨面滑落,果然比普通木锨顺手,仿佛这工具天生就该握在手里。他注意到木锨刃口有些细小的缺口,老张头说,那是有回晒谷时遇到阵雨,周明急着收谷,用木锨硬撬压在谷堆下的竹席,被竹篾硌的。
“那天雨来得猛,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太手忙脚乱的,周明二话不说扛起这木锨就往谷堆冲,”老张头往场边挪了挪,避开正午的强光,“他把木锨插进谷堆底下,一使劲就把竹席掀起来了,我们跟着把谷子往麻袋里装,才算没让雨水泡了粮。等雨停了才发现,他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木锨也磕出了豁口,他却笑着说‘没事,锨坏了能修,粮保住了就行’。”
场院角落堆着几个鼓鼓的麻袋,老张头说那是预留的种子粮。“每年选种都是周明来做,他眼睛毒,一眼就能看出哪粒谷子饱满、哪粒有虫眼。”他蹲下身,从麻袋里抓出一把谷子,摊在手心捻了捻,“你看这谷粒,圆润饱满,都是他一颗颗挑出来的。他说‘种子得选最好的,来年才能有好收成’,还在装种子的麻袋上绣了个小太阳,说这样种子能沾点阳气,长得旺。”
陈砚果然在麻袋角上看到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图案,用红丝线绣的,针脚细密,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他想起周明日记里写过:“晒谷场的每粒谷子都有故事,有的藏着阳光的温度,有的带着汗水的咸味,选种子的时候,得用心听它们说悄悄话。”
正说着,几个孩子举着竹筐跑过来,筐里装着刚摘的野枣,嚷嚷着要跟老张头换谷子吃。老张头笑着抓了几把谷子放进他们筐里,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开后,他才指着场边那棵老槐树说:“以前周明也总带着娃们在这儿玩,他会用谷粒摆图案,有时是小狗,有时是星星,摆好了就喊我们来看,说‘爷爷们快看,谷堆里藏着小动物呢’。”
陈砚往老槐树下望去,果然看到地上有模糊的痕迹,像是用谷粒拼过的轮廓,大概是只兔子的形状,被风吹得快散了。他突然想起周明曾说过,晒谷场不仅是晒粮食的地方,更是藏着村里人的日子——谁家的谷子晒得最干,谁家的孩子爱往谷堆里打滚,谁家的老人总爱在草垛旁晒太阳,都清清楚楚。
午后的阳光更烈了,老张头把木锨递给陈砚,让他看着谷堆,自己去场院那头喝水。陈砚握着温热的木锨,慢慢翻动着谷子,谷粒在阳光下闪烁,像撒了一地的碎钻。他忽然注意到谷堆边缘有个小小的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扒开一看,底下藏着个铁皮盒,盒盖锈迹斑斑,上面贴着张纸条,是周明的字迹:“给明年的晒谷人:这里有三颗最大的谷粒,种下去,等收获时,分一半给村里的娃们。”
陈砚打开铁盒,里面果然放着三颗饱满的谷粒,比普通谷子大了近一倍,像小小的珍珠。他想起老张头说过,周明总爱在谷堆里藏些“宝贝”,有时是颗漂亮的石子,有时是片好看的叶子,说是给下一个来晒谷的人留的惊喜。
老张头回来时,见陈砚拿着铁盒,笑着说:“这小子,心思细着呢。那年他发现这三颗特大谷粒,宝贝得不行,说要留着做种子,还特意藏在这儿,说等来年让新的种粮人发现,也算把心意传下去。”
夕阳西下时,谷粒晒得差不多了,开始装袋。陈砚和老张头一人扶袋,一人用木锨往里装谷,木锨碰撞麻袋的“砰砰”声,混着远处孩子们的笑闹声,像一首温暖的歌谣。陈砚握着那把刻着“明”字的木锨,觉得手里不仅握着沉甸甸的谷子,还握着一段沉甸甸的时光——那些藏在谷堆里的秘密,那些融进木锨里的心意,都在这晒谷场的风中,轻轻摇曳着。
收完最后一袋谷,陈砚把那三颗大谷粒小心地放进铁皮盒,又埋回谷堆旁,换了张新纸条:“收到你的谷粒了,明年一定种下去,绝不辜负。”他知道,这大概就是晒谷场的意义——不仅晒出金黄的粮食,更晒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牵挂,像谷粒一样,落地生根,岁岁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