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戏台顶上的破洞,在积着薄尘的木板上投下道斜斜的光柱,里面浮动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屑。陈砚站在台下,看着那座被岁月啃噬得斑驳的戏台,朱红的柱子褪成了淡粉,台口的雕花栏杆缺了半块,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茬——这是村里的老戏台,据说光绪年间就有了,如今只剩个空架子,却总有人在逢年过节时来这儿摆几张桌子,凑个热闹。
“小陈老师来得早。”守戏台的张大爷正踩着梯子,用桐油擦着台柱,油布擦过的地方显出温润的红,像给苍老的木头抹上了层血色,“昨儿听村头老李说,你在寻周老师当年的物件?他以前最爱在这戏台上待着。”
陈砚点点头,目光落在戏台中央的那块方砖上。砖面比周围的更光滑,边缘磨得发亮,张大爷说,那是周明总坐着的地方,“他说这砖底下是空的,坐着能听见地下的风声,写戏词时灵感来得快”。
戏台两侧的耳房堆着些旧戏服,蓝布的袍子、绣着金线的靠旗、缀着玻璃珠的凤冠,都蒙着层灰,却掩不住曾经的鲜亮。张大爷掀开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黑色的褶子(传统戏曲中男性角色的便服),领口绣着圈暗纹,是缠枝莲的图案,针脚细密得像蜘蛛织的网。“这是周老师自己缝的,”张大爷指着衣襟上的补丁,“他说‘戏服破了不能扔,补得巧了,反倒是段故事’。你看这补丁,用的是红色的绸子,他说‘黑配红,像夜里点了盏灯,有劲儿’。”
陈砚拿起那件褶子,布料有些发硬,却带着股淡淡的樟木味——想必是常年用樟木箱存放的缘故。袖口处绣着个极小的“明”字,针脚藏在褶皱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他藏在心底的话。
耳房的墙上贴着泛黄的戏单,毛笔字写的剧目名已经模糊,能辨认出《霸王别姬》《西厢记》几个字。张大爷说,周明当年总在这儿排戏,不光自己演,还教村里的孩子唱,“他嗓子不算亮,却特别会唱老生,那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他能唱得让台下的老太太掉眼泪”。说着,张大爷从墙缝里摸出个铁皮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卷用红绳捆着的纸,展开来,是周明写的戏词手稿。
纸页边缘卷了角,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有力,有的地方用朱笔改了又改,比如《白蛇传》里“断桥”一折,他在“恨上来骂法海不如禽兽”旁边写着:“‘不如禽兽’太硬,改‘忒煞无情’,留三分余地,才显白素贞的柔中带刚”。还有处批注更有意思,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旁,他画了个小小的蝴蝶,旁边写:“村里的孩子说,蝴蝶翅膀该画得像油菜花,黄澄澄的才热闹,下次改”。
戏台的后台有面铜镜,边缘锈得厉害,镜面却还能照见人影。陈砚凑近看,镜中映出自己的脸,叠着镜面上模糊的划痕,像和过去的人打了个照面。张大爷说,周明每次上台前都在这儿整理衣袍,“有回他演诸葛亮,戴的纶巾歪了,自己没发现,是个小姑娘提醒他的。后来他总说‘戏台如人生,得有人帮着看细节’,就把那姑娘画的纶巾草图贴在镜子后面了”。
陈砚果然在镜后摸到张薄薄的纸,上面是个小女孩画的简笔画,纶巾的带子飘得像两片叶子,旁边写着“周老师的帽子要飞起来才好看”。纸的右下角,周明补了行小字:“听你的,下次让它‘飞’得慢点”。
正看着,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跑进来,围着戏台转圈,其中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站到台上,学着大人的样子唱:“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跑调跑得厉害,却引得大家直鼓掌。张大爷笑着说:“这就是周老师当年教的调,孩子们听着听着就会了,像种子落在土里,自己就发了芽。”
陈砚走到戏台中央,踩在那块光滑的方砖上,果然隐约能听见风从地下穿过的声音,呜呜的,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戏词。他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写过:“戏台是个奇怪的地方,你站上去,就成了别人,可演着演着,别人的悲喜就变成了自己的,这大概就是戏的魔力。”
阳光移了位,光柱落在戏台的楹联上,上联“三五步行遍天下”,下联“六七人百万雄兵”,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洇,却依旧透着股气。陈砚摸着冰凉的木质楹联,突然明白,周明爱戏台,或许不是爱演戏本身,而是爱这方寸之地能装下千万种人生的包容——就像他对待身边的人,总能留出三分余地,让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在他这里,好好演下去。
张大爷不知何时搬来张长凳,递给他个豁口的粗瓷碗:“来,尝尝今年的新茶,周老师当年总说,戏台子上的茶,得用豁口碗喝,漏点才接地气。”
陈砚接过碗,热茶烫得指尖发麻,却暖得很实在。戏台外的风穿过破洞,卷起地上的戏词手稿,纸页翻飞间,像有人在轻轻唱着那句没唱完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余音绕着梁,久久不散。他知道,这戏台的故事还没落幕,就像那些被记住的戏词、被修补的戏服、被孩子们传唱的跑调唱腔,都在悄悄续写着未完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