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村西头的旧粮仓终于迎来了新主人。陈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粮仓二楼时,阳光正从破损的窗棂斜射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谷糠像被点亮的星子。
“当年周老师就在这角落搭了张木板床。”林晚的声音在空旷的粮仓里回荡,她指着墙角一堆码放整齐的麻袋,“1985年秋收时,他怕新粮受潮,在这儿守了整整半个月,晚上就裹着麻袋睡,说‘听着谷粒呼吸的声,睡得踏实’。”
陈砚弯腰拨开麻袋上的蛛网,麻袋的粗布表面印着褪色的“王家村”字样,是当年生产队的标记。他解开其中一只麻袋的绳结,金黄的玉米粒“哗啦”一声滚出来,颗颗饱满,带着秋收后的干爽——这是今年的新粮,周磊特意留了半仓,说要按周明当年的法子储存。
粮仓的木柱上,还留着周明用粉笔写的刻度,从地面一直画到房梁,每道刻度旁都标着日期:“10.15 玉米入仓 高1.2米”“10.20 新麦混储 高1.5米”……最顶端的刻度旁画着个笑脸,写着“满仓啦”,笔迹被岁月晕染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股孩子气的得意。
“他总爱跟老保管比谁估的粮准,”周磊扛着把扫帚走进来,扫帚毛上还沾着谷糠,“有次估错了半袋,非缠着老保管罚他多守一夜仓,结果半夜把自己的棉被拆了,给粮仓的缝隙塞棉花,说‘不能让冷风冻着粮食’。”
周磊指着粮仓的角落,那里堆着些破旧的棉被,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像团蓬松的雪。“就是这些被,”他笑着说,“后来被孩子们拿去当戏台的道具,演《白毛女》时给‘喜儿’盖,周老师说‘粮食和孩子一样,都得捂着才暖和’。”
粮仓的地面上,散落着些风干的玉米芯,其中一根的顶端,用烧红的铁丝烫着个小小的“明”字。陈砚认得这记号,周明在日记里画过,说“每根玉米芯都得有名字,这样它们就不会觉得孤单”。
“那年头粮食金贵,”老保管背着个竹篓走进来,篓里装着些新收的红豆,“周老师总带着孩子们在粮仓周围捡掉落的谷粒,说‘一颗谷粒能救一只鸟,十颗谷粒能熬一碗粥’。有次石头捡了满满一兜,他非要用自己的玉米糖换,说‘这比糖金贵’。”
老保管从竹篓里抓出把红豆,撒在粮仓的木架上:“这是新收的红豆,周老师以前总说红豆补血,让女娃多吃。今年收得多,我留了点,混在玉米里,明年开春就能发芽,让粮仓也长点新绿。”
粮仓的横梁上,挂着个竹编的簸箕,里面装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半块啃过的玉米饼、几颗弹珠、一片干枯的银杏叶——都是孩子们当年藏在粮仓里的“宝贝”。周磊说,周明发现后没批评谁,反而在簸箕里放了颗自己做的玉米糖,说“藏宝贝得有来有往”。
陈砚爬上木梯,凑近簸箕一看,那片银杏叶上竟然用铅笔写着字:“给周老师的,这片叶子像小船,能载着粮食去远方”。字迹稚嫩,是小花的笔迹,叶尖还留着个小小的牙印,显然被她咬过。
“小花现在还收藏着周老师的玉米糖纸呢,”林晚仰着头说,“她说等自己的学生长大了,就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以前的人是怎么爱惜粮食的。”
新粮入仓的仪式在傍晚举行。村里的老人们带着孩子们,每人手里捧着一小捧新粮,依次倒进粮仓。周磊的儿子踮着脚,把手里的玉米粒撒得高高的,金黄的颗粒在夕阳里划出弧线,像场金色的雨。
王小丫站在粮仓门口,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周明当年用过的量斗。“明儿说,量斗要平,做人要正,”她把量斗递给周磊的儿子,“你替爷爷量量,看看这仓粮够不够全村人吃一冬。”
小家伙学着大人的样子,用量斗舀起玉米,倒进去时“哗啦啦”响,引得大家笑起来。笑声在粮仓里回荡,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扑棱棱地掠过窗棂,翅膀带起的谷糠像层薄雾。
陈砚望着满仓的新粮,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对粮仓情有独钟。这不仅仅是储存粮食的地方,更是储存日子的容器——那些捡谷粒的清晨,守粮仓的夜晚,藏宝贝的雀跃,都被谷香裹着,酿成了岁月里最醇厚的味道。
离开粮仓时,夕阳正把仓门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巨大的“丰”字。老保管锁门时,特意往门轴里滴了点新榨的菜籽油,说“让门轴也尝尝今年的香”。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点谷糠,上面写着:“村东头的老井旁,埋着个1985年的陶罐,里面装着周明和孩子们做的玉米酒,坛口封着红布,说‘等明年丰收了就开封’。”
晚风穿过粮仓的缝隙,带着新粮的清香,漫过晒谷场,漫过银杏林。陈砚摸了摸口袋里那颗烫着“明”字的玉米芯,突然觉得,有些等待从来不会落空——就像这仓里的粮食,只要用心守护,总能等到春暖花开,等到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