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边缘星域,终年笼罩在灰蒙蒙的工业尘埃与难以驱散的寒意之中。
这里的冬天,冷得能冻彻骨髓,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是一种渗透进生活缝隙、让人心生绝望的冰冷。
“圣蔷薇”孤儿院就坐落在这片钢铁丛林的一隅。它的名字听起来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美好,现实却只是帝国庞大社会机器中一个微不足道、缺乏润滑、随时可能被抛弃的齿轮。
这里的孩子们,大多有着某些“特殊”的背景,或许是战死士兵的遗孤,或许是某些家族斗争中失败的牺牲品后代,他们被集中于此,接受统一的“培养”和“筛选”,美其名曰给予机会,实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与消耗。
年仅八岁的比安卡·阿塔吉娜,就是其中之一。
她那头灿烂的金发在这灰暗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煤堆的黄金,耀眼却脆弱。
与她一起并肩而行的,还有她的专属女仆——丽塔·洛丝薇瑟。
丽塔的身世同样模糊,只知道她的父母曾是卡斯兰娜家族的暗部成员,在一次任务中双双殒命。
临终托孤,或许是出于最后一丝善意或是某种未尽的使命,他们恳求家族能给予女儿一条生路。
于是,丽塔被塞给了同样被边缘化、几乎被家族遗忘的比安卡,名义上是女仆,实则是两个被放逐者在这冰冷孤儿院里的相互依存。
即便如此,卡斯兰娜家族那套冰冷残酷的筛选机制依旧运作着。对于流放着血脉的“培养”,同样严苛到不近人情。
沉重的体能训练、复杂的战术理论、苛刻的纪律要求…这一切都压在一个八岁孩子稚嫩的肩膀上。
而配给的食物却永远只是刚好维持生存的最低限度,营养?那是对“有价值”的投资品才配享有的东西。
丽塔竭尽全力地履行着女仆的职责,尽管她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她将为数不多、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偷偷省下最有营养的部分,混入比安卡的餐食中;
她会在比安卡训练到筋疲力尽时,用自己并不强壮的手臂搀扶她回去,用温水为她擦拭身体,按摩酸痛僵硬的肌肉;
她会在寒冷的夜晚,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比安卡,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散一丝寒意。
比安卡很少抱怨。她继承了家族血脉中的固执与坚韧,总是抿着嘴唇,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不肯服输的火焰。
她甚至还会用笨拙的话语安慰丽塔:“丽塔,我没事…我不冷…训练,我能坚持…”
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长期的超负荷训练和严重营养不良,终于拖垮了她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夜,暴风雪呼啸着拍打着孤儿院老旧的窗棂。
比安卡在完成了一次极其严酷的夜间越野训练后,回到宿舍便一头栽倒,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微弱,陷入了昏沉的呓语。
高烧来得又快又猛。
丽塔心急如焚,她用自己的额头紧贴着比安卡滚烫的额头,感受着那吓人的温度,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她跑去求见孤儿院的管理者,那位永远板着脸、只会按规章办事的中年女人。
“发烧?很正常。训练后的应激反应。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管理者头也不抬,冷漠地翻着手中的名册,仿佛在清点货物,“药品是稀缺资源,不能浪费在普通感冒上。”
“不是普通感冒!大人!比安卡小姐烧得很厉害!她需要退烧药!需要医生!”丽塔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
管理者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冰冷而无情:“洛丝薇瑟,记住你的身份。你和她一样,都是在这里等待‘评估’的资产。资产没有提出要求的权利。回去做好你该做的事。”
丽塔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窗外的风雪,瞬间淹没了她。
她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帮助她们。比安卡的生死,在那些人眼中,或许还不如一份完整的报告重要。
但她不能放弃。她是比安卡的女仆,是比安卡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丽塔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和能力。她偷偷溜进厨房,想方设法多弄到一点热水和食物;
她拿出自己藏了很久、母亲留下的一枚小小银质胸针,贿赂了负责仓库的老兵,换来几片最廉价的退烧药;
她整夜不睡,用冷水浸湿的布巾不断更换,敷在比安卡的额头和腋下,试图物理降温。
比安卡的病情却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转。那几片廉价的药片如同石沉大海,高烧持续消耗着她本就孱弱的生命力。
她的小脸迅速消瘦下去,嘴唇干裂,金色的发丝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额头上,偶尔清醒时,那双湛蓝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痛苦和迷茫。
“丽塔…我好冷…好难受…”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小手虚弱地抓住丽塔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丽塔的心都要碎了。她紧紧回握住比安卡的手,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镇定:“没事的,大小姐,会好的…丽塔在这里…丽塔会一直陪着你…”
看着比安卡痛苦的模样,丽塔知道自己弄来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够。她需要真正的药物,需要营养品,需要医生!可是,去哪里找?谁能帮她们?
绝望如同沼泽,让她越陷越深。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只在她们被送来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那位名叫凛·卡斯兰娜的小姐。她是现任家主奥托大人的亲孙女,家族正统的继承人之一。
那天,她穿着精致温暖的白色绒毛外套,像个小太阳一样,好奇地打量着被送来的比安卡和丽塔,甚至还对她们露出了一个友善又有些害羞的笑容。
她的眼神清澈,没有其他人那种审视和冷漠。
可是…求助她吗?向卡斯兰娜本家求助?
丽塔内心充满了挣扎。家族的铁律她是知道的。
对于没有展现出足够“价值”、流放在外的血脉,家族从不会施以援手,甚至希望其自生自灭,以免浪费资源。
她的求助信,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可能引来管理者的责罚。
但…这是最后的希望了。为了比安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试一试。
在一个风雪稍歇的清晨,丽塔趁着管理者不注意,偷偷溜到孤儿院那台老旧的、几乎被遗忘的星际通讯器前。
她的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输入了记忆中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属于凛·卡斯兰娜的私人通讯码。
她写得很简短,措辞极尽卑微和绝望,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困境,只是恳求对方,能否看在同族的份上,施舍一些最基础的退烧药和营养剂,救救比安卡小姐。她甚至不敢奢求医生。
发出讯息后,丽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她没有哭,只是觉得浑身冰冷,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呼啸的寒风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她知道自己不能干等。如果求助失败…如果…
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听说过,孤儿院外的一些黑市商人,对一些“特殊”的货物很感兴趣…比如,她这样年纪虽小,却已初具惊人美貌与独特气质的女孩…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反胃和恐惧,但看着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比安卡,一种决绝的勇气压倒了恐惧。
“如果…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丽塔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着比安卡滚烫的小脸,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哀伤,
“大小姐,请原谅丽塔…这可能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她俯下身,冰凉的嘴唇轻轻印在比安卡干裂滚烫的唇上。
这不是一个带着情欲的吻,它无比纯洁,却又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与深沉的爱意。她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深入而缠绵地吻着,仿佛想通过这个吻,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全部的不舍与祝福,都渡给怀中这个她誓死守护的人。
“对不起…大小姐…”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比安卡的脸颊上,
“以后…丽塔可能不能再陪伴您了…请您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变得强大…实现您的理想…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她轻轻离开比安卡的唇,为她掖好被角,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转身向门外走去。
她没有回到自己那张冰冷的床铺,而是径直走向孤儿院那间狭窄破旧、水管时常锈蚀的公用盥洗室。
夜已经很深,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头顶滋滋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丽塔拧开水龙头,冰冷的、带着明显铁锈味的浑浊水流哗啦啦地涌出。
她面无表情,就着这并不干净的水,仔细地、近乎苛刻地清洗着自己的脸庞和双手,仿佛要洗去所有软弱的泪痕与绝望的痕迹。
随后,她用沾湿的手指,极其耐心地将那一头略显凌乱的灰白色长发梳理整齐,每一根发丝都一丝不苟地归位,恢复成平日那种完美的、带着优雅弧度的发型。
她整理着自己那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的女仆裙装,抚平每一道褶皱,拉直每一个衣角,让它们恢复到最规整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布满水渍、模糊不清的破旧镜子。
镜中映出的少女,年仅十二岁,却已拥有了令人心惊的美丽雏形。
被冷水激过的脸庞苍白却精致,如同上好的瓷器;
被打湿的几缕发丝贴在额角和颈侧,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脆弱的诱惑;
那双酒红色的眼眸,在洗去泪光后,变得深邃而平静,里面燃烧着一种决绝的、近乎殉道般的光芒,与她稚嫩的面容形成了巨大而惊心动魄的反差。
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魅力,即便在这最肮破的环境里,即便穿着最朴素的衣服,也无法被彻底掩盖,反而像蒙尘的珍珠,在绝望的底色下,透出一种更加夺目、更加令人想要将其摧毁或占有的破碎感。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或自怜,只有一片冰冷的、评估商品般的漠然。
她,已经打算去问问自己,在这片绝望的泥沼里,究竟能换回多少救命的“价钱”。
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丽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美丽却如同即将赴死般平静的倒影,毅然决然地转身,踏入了门外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