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怔住了。
他预想过高自在的无数种反应。可能是惶恐辩解,可能是据理力争,甚至可能是死不悔改的狂悖。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近乎于推心置腹,却又狂妄到极致的剖白。
前一句是自信,后一句,是赤裸裸的投名状。
他不是在挑战皇权,他是在告诉皇帝,我是一把比长孙无忌更锋利,也更听话的刀。
突然,李世民笑了。
不是龙颜大怒的冷笑,也不是被气到极致的反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自嘲和了然的笑。
“呵呵……呵呵呵……”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拿起长孙皇后刚刚推到他面前的那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
“朕就知道,你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
高自在躬着身,一动不动,姿态谦卑,仿佛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是他说的。
“皇后都跟朕说了。”李世民呷了一口茶,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审视,“你想成立一个专门管理天下矿产的新衙门,是不是?”
高自在心里一动。
这对夫妻,果然是天作之合。
“陛下圣明。”高自在直起身,脸上挂着理所当然的笑容。
“你想得倒是真美。”李世民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个衙门,朕准了。”
高自在挑了挑眉,这么爽快?
长孙皇后端坐一旁,素手继续整理着茶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两个男人的交锋毫无兴趣。
只听李世民继续说道:“但是,朕有一个条件。”
“无论谁来做这个衙门的正使,哪怕是朕亲自来坐这个位置,你高自在,都必须是副使。”
此言一出,高自在立刻明白了。
皇帝这是看穿了一切。
这个时代,懂开矿,懂冶炼,懂炼钢炉,懂水泥,懂什么是“工业”的,只有他高自在一个。
让他当了正使,这个衙门就是他的一言堂。
让他当了副使,上面安插一个皇帝的心腹,甚至皇帝自己,名义上是钳制。
可实际上,正使什么都不懂,最后还不是要听他这个副使的?
这是以副职之名,行正职之权。
皇帝在告诉他:你想揽权,可以。但必须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用我给你的名义。
“陛下,这……”高自在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不妥吧?臣何德何能,能让陛下如此看重?臣还年轻,资历尚浅,当个副使已是天恩浩荡,怎敢有非分之想?”
他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无辜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少跟朕来这套!”李世民指着他,“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让你当副使,你就能把正使架空了!这个衙门,最后还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高自在顿时一脸委屈,摊开双手。
“陛下,这可不怪臣啊!”
他叫起了撞天屈。
“天地良心,臣可是一心为国,绝无半点私心。”
“要怪,就怪咱们大唐这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的阶级思想啊!”
李世民愣了一下。
这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只听高自在痛心疾首地说道:“您看看朝堂上那些公卿贵族,哪个不是张口《论语》,闭口《孟子》?他们觉得,跟工匠为伍,那是自降身份,是有辱斯文!”
“他们看不起‘工’这个字,自然也就不屑于去学习工匠的技艺,更别提什么开矿冶炼了。”
“陛下,您说,这能怪臣吗?”
“是他们的愚蠢,是他们的傲慢,给了微臣这个机会啊!”
高自在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臣也想找人分担啊!可放眼整个大唐,除了臣这个不读书的粗鄙武夫,还有谁愿意钻到黑黢黢的矿洞里去?还有谁愿意守在热得能烤熟人的炼钢炉边?”
“臣,是孤单的啊,陛下!”
“噗……”
一旁始终安静的长孙皇后,终究是没忍住,用丝帕掩住,轻轻别过头去。
李世民的脸都黑了。
他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把自己的野心,说成是时代的悲哀。
把独揽大权,说成是无人可用的孤独。
偏偏,他还找不到话来反驳。
因为高自在说的,是事实。
让那些世家子弟去跟工匠学技术?他们宁可一头撞死在太极殿的柱子上。
“照你这么说,朕还得谢谢他们,给你创造了条件?”李世民咬着后槽牙说道。
“那倒不必。”高自在立刻摆手,一脸谦逊,“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只是……这副使压正使的局面,恐怕在所难免。到时候,言官的奏疏怕是要堆满陛下的案头了。”
他这是在提醒李世民,就算你让我当了副使,到时候出了问题,言官弹劾的还是我高自在办事不力,甚至是你李世民用人不当。
里子面子,总得有一个要丢。
李世民被他堵得心口发闷。
君臣二人,就在这立政殿里,为了一个还未成立的衙门,开始疯狂扯皮。
“那你倒是给朕想个办法!”李世民把皮球踢了回去,“总不能让这个衙门,真的变成你高家的后院吧!”
“办法嘛,也不是没有。”高自在眼珠一转。
“说!”
“陛下,您想啊,为什么那些世家子弟看不起工匠?”高自在循循善诱,“因为没地位,没前途。”
“咱们可以改嘛!”
“成立一个‘大唐皇家理工学院’,专门教授格物、算学、物理这些‘奇技淫巧’。凡是从里面毕业的,一律授予官身!哪怕只是个九品芝麻官,那也是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有利可图,您还怕没人学?”
李世民听得一愣一愣的。
皇家理工学院?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你小子,是想借机开宗立派?”李世民立刻警觉起来。
“陛下误会了。”高自在连忙解释,“臣只是想为我大唐培养一些有用的人才,免得将来什么事都得臣亲力亲为,那臣岂不是要累死?”
他顿了顿,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再说了,这个学院,臣可以不挂名。山长之位,虚位以待,非德高望重者不能居。”
“臣觉得,孔颖达孔祭酒就不错嘛。”
把国子监祭酒,儒家大宗师孔颖达拉来当理工学院的山长?
这简直是疯了!
李世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高自在却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
他继续凑近了些,压低了嗓门。
“陛下,您想啊,把孔祭酒弄过来,就等于告诉全天下,连儒家领袖都认可了格物之学。这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至于这个新衙门……”高自在嘿嘿一笑,“既然找不到合适的正使,不如就让臣这个副使,暂代正使之职,您看如何?”
他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李世民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看着眼前这个嬉皮笑脸,却步步为营的女婿,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棘手。